沈荣华好像天然呆一样,怔了一会儿,才摸着头发憨笑几声,高声说:“我没胡说,真的,我亲眼见过,你不相信吗?就在我们家,你肯定早就知道王统领倾心的人是谁,就是我的嫡亲姑母,以前的沈贤妃,现在的沈嫔。”
胡氏优雅的笑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恶阴狠的面孔,满面春风的双眼也被寒冬笼罩了。但她没再大发脾气,她咬牙忍耐,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失了身份。来见沈荣华之前,沈荣华会怎么说、怎么做,她就设想了几种可能。她唯独没想到的是沈荣华会肆无顾忌地说这番话,这是明目张胆地往她心里扎钉子。
沈荣华嘻笑着扫了胡氏一眼,拿腔拿调说:“王哥,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家里外面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我想做成一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男的就说你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跟我开口,我就是舍出身家性命,也会护你们母子平安。”
这一段对白是沈荣华从话本小说里看来的,她觉得用于沈贤妃和王统领的对话很合适,就稍做修改,拿来用了。至于她说她在沈家亲眼看到过,那纯粹是信口胡编,反正也闲得无聊,有人供她取乐,还能帮她打发坐牢的时间。
胡氏咬牙冷哼一声,说:“沈二姑娘,你年纪不小,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有些话你觉得说出来很过瘾、很解气吗?你认为说这些事就能刺激我、让我难受吗?我告诉你,祸从口出,凭你刚才这番话,就能治你死罪。”
“你没受刺激干吗突然就站起来?你不难受脸色怎么变得这么难看?”沈荣华一脸无辜,憨笑两声,说:“我这人心里装不下事,有疑问就想弄明白,我不过瘾、也不解气,只是闲得无聊。你说祸从口出是对的,你又说凭这番话就能治死罪是危言耸听。有一次我跟五皇子吵架,他说我母亲与人通奸,我说沈嫔与王统领不清白。当时好多人都听到了,在场的还有王府侍卫和大内侍卫,估计早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他侮辱我娘,我就回敬,谁都是娘生的,在皇上面前我都敢这么说。皇上要是因此治我的罪,我会让天下人看到五皇子阴狡尖酸的德性。”
王统领感念当年沈阁老和沈贤妃相助之恩,对沈贤妃一见倾心,这些年都念念不忘。这些事胡氏很清楚,这也是她心里一个死结,一生一世都解不开。她出身低微,却是心高的人,能嫁给王统领,她认为是她的福气。这些年,她一步一步混进京城的贵妇圈,混迹于深宫内院,收获颇丰,所得不少。人生就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她常劝自己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听沈荣华说起,她仍气愤不已。
“你敢说,你敢公然侮辱皇家,你厉害,你很厉害。”胡氏弯下腰,直视沈荣华,低声道:“你当时说那些话觉得没事,你现在不也付出代价了?我明白告诉你,想让你死的人太多了,这一次,你休想活着走出顺天府的大牢。”
沈荣华毫不在乎,说:“你别吓唬我,我知道恨我的人不少,可有好多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想让我死,比如说你。你说我不能活着走出顺天府的大牢,我不信,除非有人想暗杀我、毒杀我。皇上或官府真判我死罪,也不可能让我死在这么高档的监室里,不管是斩立绝还是斩监候,不都要去刑场吗?你年纪不小,说话真不着边际,我只是说王统领对沈贤妃有心,你值得气成那样吗?”
“你……”胡氏很会说话,不管是跟宫妃贵妇,还是跟悍妇粗女,只要她想说,都能打成一片。可此时面对沈荣华,她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不管她说出什么,沈荣华都有一套话等着她,每一句话都堵她的路、扎她的心,让她万分难受。
“其实王统领对沈贤妃倾心不是坏事,总比他弄一屋子的妾室,到处花天酒地强。他对沈贤妃敢于舍命相助,沈贤妃也会回报他,你不就有利可图了?”沈荣华的语气很真挚、很亲切,好像在劝一个失意的怨妇,“你想想,皇上明明知道王统领和沈贤妃私交不错,为什么不阻止、不破坏?因为他知道沈贤妃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这种人在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时,绝不会放纵自己的私欲,授人以柄。皇上很了解沈贤妃,他都不在乎,你这么难受干什么?王统领已将一片痴心错付了这么多年,你比沈贤妃姿色不差,却也拉不回来,就别瞎费劲了。”
“我……”胡氏的嘴唇和牙齿都在哆嗦,她伶牙利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女人什么时候最难受?那就是自己的男人心里有别的女人,即使一辈子得不到,男人也死心蹋地,甘愿舍弃一切守护。而自己不比让男人倾心女人差,却也拴不住男人的心,这是一种比生无法挽救的失败。那种强烈的失落感、挫败感如影随形,会跟这女人一辈子,让她永远活在不平、不愤与嫉妒之中。
而让女人最最难受的是有人把这样的事当笑话说,就象现在一样。沈荣华唠唠叨叨,自顾说得高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跟胡氏很贴心,却不知胡氏都快气疯了。胡氏一再压抑自己的脾气,到头来却连发泄的底气都没有了。
沈荣华见胡氏快被她气炸了,脸上充满促狭的笑意,首战告捷,她也不敢懈怠,喝了口茶,才说:“我是话多的人,光说废话了,都没问胡夫人找我干什么。”
“我来给你指条死路,让你赶紧去死。”胡氏一再压抑自己的怒气,提醒自己不能大发脾气。可她却因为沈荣华的话无法释怀,恨极了,就会失去理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沈荣华专戳她的痛处,两人已撕破了脸,就没必要掩饰了。
胡氏跟沈荣华素昧平生,沈荣华在前世都没见过这个人,两人之间并无仇怨过节。沈贤妃侵吞霸占的林家的财物产业,总价值大概十万多两银子,由胡氏掌管。沈贤妃从林家的财物里拿出一部分赏了她,大概值七八千两银子,又答应从林家产业的出息中分她两成,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最近还把林家一座五进的宅院赏了她。若沈荣华把林家的产业财物要回去,还要连出息盈利一并追讨,就断了她的财路,宅院没了,家底也要折腾出一大半,她当然不愿意,还会极力反对。
沈荣华不了解胡氏的脾气性情,不象对杜氏和沈贤妃那么熟悉,自然会把胡氏这个对手的份量估计得重一些。殊不知一个心中无道义,做人无原则的人浑身都是突破口,因为这人心里充满各种欲望。象胡氏这样贪财好利、心术不正、口蜜剑腹的人根本没想像得那么难对付,这种人身上有最本能、最原始的缺点。
到现在,沈荣华已把胡氏的性情摸透了,心里也就轻松了。不管胡氏的心思多么狠毒,也无论她的心机多么深沉,沈荣华只掌握一点,就能让她彻底现形。
“你是第一个来大牢探望我的人,你来探望我就是为给我指条死路?”沈荣华一脸不可置信,随后嘲弄一笑,“胡夫人,你可以走了,等我死了让人通知你。”
“你不想死得明白些吗?你是聪明人,不象你娘那么糊涂。”胡氏死死盯着沈荣华的眼睛,想从姿态上压沈荣华一筹,但她最终失败了。
不管胡氏在说什么、要说什么,沈荣华也不去猜她的心思,又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让胡氏充分表现发挥,真正做到了以静制动。
“胡夫人,我挺明白的,因为我是聪明人。”沈荣华伸了伸懒腰,又说:“万智一家多人中蛇毒死伤是你设计的,沈贤妃也有份参与,谁是直接下手的人,我也猜到了。听说有好多御史言官上奏折弹劾我,我只能说这些人不辩是非。紫山书院和国子监的学子都上书请愿了,他们竟然中伤我的外祖父。你想想,皇上和大长公主刚我给外祖父正了名,他们就这么闹腾,这不是给皇上没脸吗?是不是欠思虑呀?沈贤妃一派的势力不可小觑,只是因我这个小人物暴露不值,回头你劝劝她。既然在冷宫闭门思过,就消停些,别让人揪住狐狸尾巴,得不偿失。”
胡氏怒视沈荣华,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又沉默了,心里为轻视沈荣华、把她当孩子懊恼不已。难怪杜氏和沈贤妃都在沈荣华手里吃了亏,不只是她的帮手厉害,她自己也太过狡猾。这一次能不能把沈荣华置于死地?胡氏突然不确定了。
沈荣华冲胡夫人灿烂一笑,问:“胡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纵使你跟万氏一样阴险狡诈,心黑手辣,这一次你也难逃此劫了。”
“哪个万氏?”沈荣华嘻嘻一笑,说:“我祖母姓万,人称万氏,是万户侯府的嫡女,沈贤妃的亲娘。这万氏臭名远扬,把万家和沈家祖宗八代、子孙后代的脸都丢尽了,这些事沈贤妃都知道。我的外祖母也姓万,是我祖母的堂妹,她是先皇赐封的一品淑仪夫人,我们都称她为万夫人。我外祖母精明睿智、真挚纯良,不只为自家创下诸多产业,积聚了万贯家财,还扶危救困、捐献赈灾,她……”
“就是她,是万雪莹这个贱人,是她害死了我的……”胡氏的怒骂声嘎然而止,她一气之下险些把隐秘说出来,坏了大事。那秘密在她心里埋了几十年,现在还没到说的时候,沈荣华没死,她还没占据绝对优势,这个秘密就不能说。
沈荣华撇嘴一笑,“我外祖母害死了你的什么人?值得你这么恨她?王统领杀了我娘和我弟弟,你又陷害我、要给我一条死路,就是因为我外祖母害死了你的什么人?都说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我外祖母做古多年,你找我报当年之仇太牵强了。或者你另有目的害我,说报仇更容易让人相信和接受。其实我很清楚,你伙同沈贤妃霸占林家的产业财物多年,不想交出来,我能理解,谁想放血呀?可你也没必要搞出这么一堆名堂,连我外祖母都信口辱骂。”
胡氏冷哼一声,说:“那我也明确告诉你,那些产业我都有买卖凭证,有契约,那些财物谁敢作证说是林氏的嫁妆?你有本事让林氏自己跳出来说。”
“呵呵,你说你有买卖凭证和契约,可那些产业你没过户,没在官府备案交税,官府不承认。我告诉你,杜氏比你做事周全,她考虑到林家的财物产业将来会有争议,做了好多假契约,最后怎么样?官府都公正判决了。当年,你们欺负我娘身单力孤,认为侵吞强占没人找后帐,又不想交契税,根本没从官府走手续。要是你的买卖凭证和契约有用,官府就不会给你送达交接文书了。”
林阁老夫妇去世之后,以沈家人为首的这些人侵吞霸占林家的财物产业。介于这毕竟不是光明正大之事,他们怕有人质疑,根本没向官府出具的契约、凭证和手续。官府不认可,沈荣华再有理有据追讨,官府不得不做出公正判定。
一番话理论下来,胡氏就被沈荣华逼入了死角,只剩喘息了。但她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去,败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在忖度是不是要拿出最后的杀手锏。
“胡夫人,我外祖母到底害死了你什么人?你说出来,我给你个公道。”
“好,我告诉你,反正你也要死,就让你死个明白。”胡氏气狠了,咬着牙说:“我母亲曾被林闻酒后沾污,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孩子。万雪莹得知此事都气疯了,怕我母亲分去林闻对她的宠爱,就把我母亲害死了。我告诉你,我手里确实有林家的财物产业,大概价值十万余两,是我通过沈贤妃弄到手的。沈贤妃也知道,她答应等五皇子登基就把这十万余两的财物产业全部赐给我,还要为我母亲正名。这些产业是我母亲该得的,我绝对不会交出去,你听清楚了吗?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把当年的事吵出来,让林闻和万雪莹被千夫所指。”
沈荣华来到京城,就让人调查过胡氏的情况,有价值的信息并不多。胡氏是胡太医堂叔的女儿,确切地说是养女,胡氏三四岁才到了胡家。胡氏十几岁时,她的养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她就依附胡太医生活,直到嫁给王统领。胡氏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她的养父母应该知道,可现在也无从查考了。
“哎呀,胡夫人,请恕我愚蠢,你说的这番话我怎么不明白呢?”沈荣华没等胡氏做出反映,又说:“你母亲被我外祖父沾污,怀孕,生了孩子,而你却不是我外祖父的孩子。那你母亲是什么人?有夫之妇?寡妇?她怎么就会被我外祖父酒后沾污呢?还怀了孕、生了孩子,这也太不可思议。我外祖母聪慧貌美,精明能干,与我外祖父有共患难的情意,你母亲是什么东西?跟我外祖母是一类人吗?她居然担心你母亲分去我外祖父对她的爱,你这话也太恬不知耻了。
你母亲生的孩子是男是女?到底是不是我外祖父的?这都有待考查。再说了,就算你母亲生的孩子是我外祖父的血脉,林家的财物产业也该归那个孩子所有,而不是归你所有,因为你不是我外祖父的孩子,你霸占了算什么?你说我外祖母害死了你母亲,就你母亲那种不干不净的人也值得我外祖母动手,你也高抬你母亲了吧?就看你这副样子,我就知道你母亲不是娼妓就是奴婢,你……”
胡氏脸色铁青、浑身颤抖,连喘息都变得粗重了。她拿出一个小瓷瓶,通过监室的栅栏门扔向沈荣华,她和她的两个丫头转身就跑,动作比兔子还快。
“姑娘快躲,胡氏扔进来的是蛊虫。”山芋和山药赶紧护住沈荣华。
“要真是蛊虫,躲也躲不了,我的冰蚕呢?”
连成骏送给了沈荣华九只冰蚕,说是冰蚕,其实是苗疆简家培育的玉蠕的母体,是多数蛊虫和蛊毒的克星。到了京城,林楠就把冰蚕拿去救端宁公主了。她进了大牢,水姨娘怕有人害她,就要回了两只,让她随身携带。
瓷瓶打开,数百只米粒大小、五颜六色的虫子飞出来,就朝沈荣华主仆三人飞去。沈荣华拿出冰蚕托在手心里,一盏茶的功夫,那些飞虫又飞回了瓷瓶,再也不出来了。山药拿起瓷瓶看了看,又塞住瓶口,丢到了一边。
“姑娘,你没事吧?”
沈荣华摇头冷笑,说:“这些蛊虫肯定是具家余孽留下的,胡氏此来是沈贤妃授意的,就是让她用蛊虫来谋害我。连沈贤妃都想不到象胡氏那么善于伪装、八面玲珑的人被我气得乱了心神,就这样把蛊虫放出来了。”
“风凉话、阴损话、尖刻话全让你说了,你一点情面也不讲,一点也不知道矜持,什么气人说什么,别说气得她乱了心神,就是气死她都有可能。”
“舅舅,你怎么来了?你听到胡氏的话了?”听到林楠的声音传来,沈荣华很兴奋,又对林楠的训斥不以为然,“她是来害我的,还扬言让我死得明白,我跟她讲什么情面?有什么好矜持的?象这种无耻的人,气死也活该。”
周同知带林楠朝这边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等他们走近,沈荣华才看到出那俊美男子原是女扮男装,这令她颇为好奇。周同知嘱咐了沈荣华一番,就跟他们道别离开了,留下林楠和年轻男子同沈荣华说话。
林楠指了指年轻男子,“荣华,动动你聪明的脑袋,猜猜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