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荣华重重点头,又轻叹一声,说:“肯定不是被我父亲逼的。”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就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我肯定姨娘不是被我父亲所逼并不是袒护自己的父亲,而是我相信我父亲的品性。他虽是性子绵软、稀里糊涂,只知风花雪月的人,但决不是坏人。”
水姨娘摇头感叹,“一对歹竹,却生出了一株好笋,难得呀!”
沈荣华心里微微一颤,心里泛起酸楚的隐痛。别说沈老太太被人骂,就是被人碎尸万段,她也只会叫好,会向行凶之人道谢。可水姨娘说是一对歹竹,那就把沈阁老也骂上了,这令她心里很不舒服。现在,她也知道她最亲近最信赖的祖父不象表面看到的那么正直高尚,但若让她面对沈阁老阴暗卑鄙的一面,她会莫名的恐惧。疑团堵在心里难受,若让她面对不想接受的谜底,她会更难受。
“姨娘给我父亲做外室不会是被沈阁老逼的吧?”沈荣华语气淡漠,神态沉静,她有意加重了“沈阁老”这三个字的语气,就是想增加自己面对时的勇气。
水姨娘凝视窗外,脸上充满悲怆与凄凉,沉默了许久,她才幽幽开口,“沈逊、沈恺,还有你娘,那些死了的、活着的人都在逼我。其实我被谁所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必须听话的工具,不敢反驳。”
沈荣华看到水姨娘脸上滚满泪珠,想劝慰,自己也泪流满面了。她知道水姨娘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不管那些话在她心中掀起什么样的狂风骤雨,会留下多少断壁残垣,她都要逼自己去听,认真听,这是她要真正面对的第一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水姨娘道出的诸多秘密
时间在沈荣华与水姨娘彼此沉默中悄然划走,直到宵禁的钟声敲响,水姨娘才抆去脸庞的泪水,面带悲凉的笑容转过身,把沈荣华揽在怀中轻声安慰。水姨娘满腹苦水,悲伤的应该是她,她反过来安慰令沈荣华倍感难受,也倍感温馨。
“姨娘,不管你心里藏了多少窝心事、多少闹心话,你说出来,说出来就舒服了。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说,就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跟树说、跟墙说。”沈荣华抆干眼泪,满眼期待注视水姨娘,她预感水姨娘藏在心里的话就是她想要的谜底。
水姨娘见沈荣华乖巧中透出几分娇憨,悄然冷去的心也被她温热了,她长吸一口气,说:“其实,这些年我也没受过什么苦,比起饱受病痛、贫困和屈辱折磨的人,我很幸运。虽说有时候我身不由己,至少我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沈荣华紧咬嘴唇,不想回忆前世,不想让悲惨的记忆摧毁她现在的幸运,尽管她现在面对诸多威胁和挑战,但她毫不惧怕。无论来自哪里的威胁,她都会全力反抗,接受挑战并最终获胜,这都是她想做的事,她无怨无悔。
“姨娘,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我想知道。”
水姨娘点点头,说:“好,我说给你听,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的事影响你的思维和判断。我出身塞北燕家,排行十一,在塞北和漠北也小有名气。因为我出身的家族很特殊,就注定我不可能象别的女子一样安于内宅、相夫教子。”
沈荣华见水姨娘停下来,赶紧追问:“燕家有什么特殊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燕家的特殊要追溯到前朝。”水姨娘凝望跳跃的灯火,轻声讲述她引以为荣又颇为沉重的身世,“从古到今,上数几千年,朝廷都以士农工商划分社会等级。前朝商贸发达,经商者比比皆是,但商人的地位并不高。燕家是商户,却是第一个因生意做得好而封王的商户,不只王位世袭罔替,还有唯一的嫡出公主下嫁。那时候,燕氏一族荣光万丈,兴旺了百余年,直到盛月皇朝开国,才败落了。”
前朝逸史记载,南日皇朝中兴之君庆宗皇帝是宫女所出,生母不得皇宠,外祖一族也毫无势力。但他本人却有经天纬地之才,重振朝纲之心,且品性光风霁月。后来被洛氏家族看好,又得燕姓商人相助,这两家成了他夺位的坚实后盾。
这燕姓商人就是燕南洵,当时他对庆宗皇帝倾家相助,庆宗皇帝登基,他被封为逍遥王。从燕南洵上属三代,燕家还是靠肩挑手提贩卖货品的小商贩,慢慢积累资财,到了燕南洵这一代才将生意做大做强,后来又成了挂牌的皇商。但比起名震朝野的几大商业巨头,燕家的实力还是差了很多。就因为这从龙之功,燕家有了世袭王爵,燕南洵的嫡孙又尚了公主,从富到贵,平步青云,被世人仰望。
水姨娘见沈荣华听得很认真,无奈一笑,说:“燕家第一任逍遥王在受封之后就给子孙后代立下了规矩,而且写入每一本族谱。凡燕氏后人,不分男女,无论嫡庶,年过三岁,都要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牌位立誓。誓言就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忠于南氏皇族,任凭差谴,赴汤蹈火,慷慨赴死,在所不辞。”
“我知道姨娘也是立过誓的。”沈荣华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不禁哀声长叹。
“是呀!我立誓时南氏皇族几乎被屠杀怠尽,燕氏一族被当成前朝余孽通缉。那时候,燕家的祠堂都被拆了,我是捧着虚祖的牌位,在荒山野地里立的誓。”
誓言一旦立下就要永生遵守,哪怕已改朝换代、帝燕南飞,唯有一片忠心不改,一腔热血不冷。燕家祖先和燕氏后人感恩的忠心令人心潮激荡,肃然起敬。
沈荣华紧紧抓住水姨娘的手,咬唇感叹,说:“我知道了,姨娘给我父亲做外室是林楠舅舅逼的,林楠舅舅之所以逼姨娘,是想让我姨娘保护我娘。”
水姨娘注视沈荣华,许久,她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这么聪明?”
“因为——”沈荣华故意拉长声调,她想小卖关子,逗水姨娘一笑,“俗话说十分精神用七分,留下三分与儿孙,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姨娘也知道我父母是一对糊涂人,他们那十分精神连三分都没用到,都留给我了,所以我会聪明些。”
如果不是有一个悲苦的前世让她看透了太多,她比林氏更蠢笨。她自幼聪慧多才,美名在外,曾给她招来很多艳羡和嫉妒,天知道这些美名是怎么来的。现在的她聪明也好,狡诈也罢,这是她在前世用血与泪和卑微的生命换来的。
“似乎有些道理。”水姨娘把沈荣华揽到怀里,会心一笑。
沈荣华见水姨娘笑了,暗叹一声,说:“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是聪明人,他们各自那十分精神都用完了,没留给我娘。所以,我娘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娇憨少女,经历了父母双亡的打击之后,又成了一个不想问世事的糊涂人。子女本不该言父母之过,何况我娘已与我阴阳相隔。但我知道她容易被人糊弄,肯定做过糊涂事,伤害了姨娘。我想代她向姨娘道个歉,姨娘就别跟死去的人计较了。”
水姨娘摇了摇头,说:“人若只是做下了说一句道歉的话就能得到原谅的错事,我认为没必要道歉,至少是跟我没必要。有些错事不能原谅,甚至会记恨一生一世,道歉无济于事,更没必要说道歉的话。荣华,你就是你,不是林氏,你是一个通人情、知分寸的孩子。所以,你没必要替她向我道歉,我也不会接受。”
至此,沈荣华也明白了,林楠让水姨娘给沈恺做外室,目的是保护林氏。而林氏不知道水姨娘的真正身份,把水姨娘当成勾引沈恺的青楼贱女,自会引发矛盾和冲突。林氏曾给水姨娘造成过什么样的伤害,沈荣华不得而知。但沈荣华又有了新的疑问,林楠想派水姨娘保护林氏,为什么非给沈恺做外室?这不是摆明让林氏和水姨娘水火不容吗?为什么不给她其他身份?难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让林楠舅舅向你道歉、补偿你,等我见到他就跟他说。现在已不是南氏的天下了,他也不能总以你的主子自居,因为一句誓言,就逼你受尽委屈。”沈荣华开始好奇林楠其人了,林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保护林氏,是他不够聪明,还是另有目的?她想不通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问水姨娘,只好把自己憋在这儿了。
水姨娘拍了拍沈荣华的手,说:“燕家保护你娘一来是受林楠的指派,还有一重原因是报答林阁老的恩情。若不是林阁老多次上书先皇和大长公主,详细剖陈燕家在稳定塞北和漠北的局势,繁荣塞北的经济贸易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而先皇和大长公主认可林阁老的观点,燕家还被当成前朝余孽缉拿呢。当然,林阁老提出的只是他的政治主见,并不是庇护燕家,但这足以让燕氏一族感恩戴德了。”
“唉!外祖父是不错,可他把林楠舅舅教养得并不聪明。”
“为什么这么说?”
“林楠舅舅要是聪明人,怎么会想出让你给我父亲做外室来保护我娘这么蹩脚的主意?”沈荣华不想憋着,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水姨娘凝视烛光,许久才叹气说:“林楠不是笨人,他这么做情非得已。”
“为什么是情非得已?姨娘还是告诉我吧!”沈荣华抱着水姨娘,软磨硬泡。
“荣华,让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认为你的祖父沈逊怎么样?才能、人品、性情等等各方面都包括。”
沈荣华咬着嘴唇沉默良久,问:“都要回答吗?”
“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我祖父,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通,爱读书,也读了很多书,知识很渊博。听说他还是一个好官,清正廉洁,深得民心,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他经常教导儿孙为家国、为社稷鞠躬尽瘁,对家风也……”
“荣华,你不觉得你越说语气越牵强吗?”水姨娘打断沈荣华的话,摇头敛眉,“你对把你带在身边教养多年的祖父评价如此笼统,有些话说得很勉强,是什么原因,你心里很清楚。你不愿意评说你祖父,是因为你没有理直气壮谈起他的勇气。哼哼,沈逊自己都立身不正,拿什么教导儿孙?拿他那些不敢见光的心术吗?你看看他那几个儿子,包括你父亲,哪个是有出息、有担当的?”
面对水姨娘的实话实说,沈荣华无言以对,只能一声声叹息。沈家这四兄弟中,沈慷和沈惟提不起来,要多龌龊有多龌龊,沈恺品质不错,心性却不强。比起几个兄弟,沈恒各方面都不错,却是自扫门前雪的性子,胸怀太过狭隘了。
水姨娘冷哼一声,又说:“就看沈慷等人做的这些事,沈逊若在天有灵,也该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沈逊死得太快了,也死得太突然了,要不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至少,我想杀了他,代表燕家,林楠更想杀他。”
听到水姨娘这句话,沈荣华的心如同被一只重捶敲下,猛然下沉。水姨娘和林楠等人恨沈阁老,她并不觉得奇怪,沈阁老主张铲除前朝余孽,不留后患,这是他的政治见解。令沈荣华感到震撼的是水姨娘说沈阁老死得太快了,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