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加入鼎成丰的那年是1933年,冬天。
他穿的是白衬衫灰马甲, 梳了分头, 一看便是洋派家庭的小少爷模样。只是他跑出来的匆忙, 披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旧外套, 颇有些不伦不类。
跳下黄包车,看着鼎成丰朱红色的大门。
门内传来少年们的声音
“某家不允, 我二人在李家店比武争论。那时你父, 不胜俺的虎头双钩。他就暗放”
有人念锣鼓点儿, 那人接下去说“甩头一子。”
盛春要敲门的手顿住了, 他坐在了台阶前抱着膝盖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另一个清亮的少年念道“唉,是我父之过,想我父当初指镖借银,为着何来”
“如今彭朋何在”
“当今一品, 位列三台。”
“是忠是奸”
“大大的忠臣。”
“却又来”
两人一连串问答节奏紧密, 酣畅淋漓, 盛春不禁叫了声好。
后来盛春才知道,那是吉茂庆和李韵笙的声音,他们俩当时正在学师兄偷练连环套。
等听完了一场戏,盛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
他活动活动关节,僵硬地想站起来, 大门忽然打开了。
他仰头, 和一大群剃着平头,穿着灰蓝色棉袄的半大小子面面相觑。
李韵笙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喲, 鼎成丰外面怎么坐着个小少爷”
“真是小少爷吗,他长得那么秀气,看上去像个小姑娘” 刚才扮窦尔敦的花脸吉茂庆说。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盛春生了一双很大的杏核眼睛和纤长睫毛,皮肤极白,菱形嘴唇被冻成了淡粉色,对于每天在院子里打滚的小子们来说,确实秀气得过分了。
盛春觉得有些窘迫,但是他既然来了,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他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师兄们,我想见班主,请问你们可以替我通传一声吗。”
“可别,我们可不是你师兄。” 李韵笙侧过身子不受这一礼,问道“你找班主干什么”
盛春说“我想唱戏。”
李韵笙上下扫他一眼,似乎在说,你一个小少爷,还想到科班里学戏
“怎么还堵在门口” 院子里传来一声吼,所有孩子立刻排成两排。
“今天是你们第一天登台,师兄们都早去准备了,你们还在干什么是不是觉得跑龙套配你们不上”
大家噤若寒蝉,低头的低头,看前方的看前方,没人再敢吱声。
“李韵笙你来说说,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杨金勇走过来,问打头的李韵笙。
李韵笙恭谨地回答“杨老师,我们一开门,就看见门外有个小孩儿。”
杨金勇的视线这才落在了盛春的身上。
他生了一张硕大如狮子的黑脸,身材魁梧,露出长衫的大手仿佛一双铁掌。盛春在他的注视下心里如有十五个吊篮打水。
“他说他想唱戏” 李韵笙继续说。
“他想唱戏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忘了鼎成丰的班规现在你们立刻给我出门,回来自己领板子”
杨金勇一声吼,鼎成丰抖三抖。刚刚还调皮捣蛋得意洋洋的小猴子们成了被捏住脖子的小鸭子,蔫了吧唧地快步离开了。
大家都走了,门口就剩下盛春和杨金勇大眼瞪小眼。
杨金勇抬起大手,盛春还以为自己要被扇了,瑟缩了一下。可杨金勇只是挥了挥掌“走,跟我去见班主”
掌上红的屋子烧着炭火,温暖如春,盛春一进来便觉得放松了不少。
掌上红穿一件居家长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即使年过五旬,仍然气质卓绝,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他看孩子冻得不轻,打发人去打一盆热水给孩子洗脸,然后让盛春站到自己身前,仔细端详他。
盛春比刚才以为自己要挨巴掌还更紧张,这可是掌上红啊
掌上红笑着说“倒是个唱旦角的好模样。”
盛春抬起头,鼓起勇气说“班主,我想进鼎成丰学戏。我已经会唱一些戏了,您要不要听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