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不过十一月初,晚上的温度就降到了接近零摄氏度。
盛春却很高兴。
他穿着盛慕槐送他的羊绒衫和夹克, 去菜市场买了一小瓶白酒, 一大盒卤猪耳、卤鸡爪、卤牛肉,和一只大肥鸡。因为不会杀鸡,还是让摊主帮忙处理的。
布鞋下是一地鸡毛,鸡被割头放血的时候, 他不忍地别开了眼睛。
拎着买好的菜, 他决定步行到于学鹏家里。
走着走着感觉喘不赢气,他靠着灯柱歇了会儿,继续走。
天确实一点点变冷了, 大衣裹在身上,哈出的气都是白色。他观察着来往人群,街上所有人的脸前都有这样一团白气, 好像每张脸都被白色覆盖了, 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歇息了两次, 他走到了于学鹏的家里。
李雪梅热情地来迎接他,接过他手上的袋子打开一看, 责怪道“盛老师您怎么回事, 都说了让您别买东西别买东西,您怎么不听呢”
她把盛春让到沙发上, 塞给他一杯热茶。
盛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今天是槐槐在电视上露脸的日子,我心里高兴,就想买点东西。”
“现在厨房里的食物可要堆成山了, 别人要看到还以为我们提前进入小康了呢” 李雪梅一边说一边系围裙“直播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而且有十名参赛选手,槐槐出场且要等着,您先坐坐吧。” 说完她去厨房忙活了。
薛山挪到盛春旁边,跟他说“老盛前两天你怎么没来呢,生组的比赛都比完了。我看老生组有两个还可以的选手,丑角和武生组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咱们胜楼。唉,也不知道胜楼现在在干什么”
薛山认为凌胜楼是他这辈子收过最优秀的徒弟,这么好的徒弟就这样消失了,怎么能让他心里不难受。
盛春见状,捧起刚才李雪梅留在桌上的卤猪耳朵让他尝,叫他别想那么多。
香辣爽脆的猪耳朵一入嘴,薛山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他吃一口抿一口小酒,说
“老盛啊,这节目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如咱们当年了。进入复赛的年轻艺人怎么说也是全国范围内的佼佼者了吧可昨天还有人把刀掉在地上,捡起来后一连串失误。要是咱们当初跑江湖的时候犯这样的毛病,早被轰下台了。我看昨天李韵笙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也真难为他了,哈哈哈哈哈。”
盛春听见前面的话也眉头轻皱,最后愣了一下“师李韵笙当复赛评委”
“是啊,这个新秀赛可厉害啦,复赛请的评委一个个都有头衔,不过我看里面沽名钓誉的也有几位。” 薛山又往嘴里丢一块猪耳朵,举起小酒杯“来,咱们老哥俩走一个。”
盛春不惯饮酒,但还是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稍微抿了一口。
节目开始前五分钟,于学鹏和侯成业卷着冷风急匆匆进了房门,于学鹏问“几点了,咱们没耽误时间吧”
“没呢,还有几分钟快来坐快来坐” 薛山说。
侯成业把外套脱了,搓搓手说“我去厨房里帮妈妈和笑兰。”
“别来了厨房里地儿小,你刚回来好好歇着,别到里面添乱” 李雪梅的声音从门板后传过来。
侯成业于是进房间把儿子给抱了出来。
很快,电视机一闪,青年京剧演员新秀大赛复赛第五场正式开始。
上午已经有十位青衣花旦组的选手进行了表演,这场将要比试的是剩下十位选手。在这二十名参赛选手中,将会有六名有幸进入全国总决赛。
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登场,先向观众介绍评委和比赛规则。
这次复赛的评委由八位京剧表演艺术家,两位中华戏剧家协会会员,以及两位中国戏剧报成员组成。他们将会两两一组进行打分。所有的分数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剩下的进行平均就是演员的综合得分。
在复赛的评委里,咖位最大的就是范玉薇和李韵笙,镜头也最先给到他们。
女主持人满含笑意的说“首先介绍的是京剧表演艺术家,首都戏校副校长李韵笙。”
镜头侧对着李韵笙,他的五官与年轻时几乎一样。他穿一身蓝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齐整,对着镜头微笑,点头向观众示意。
盛春看得格外专注,只是睫毛在深深的眼窝中轻颤。这些评委里,有好几位都是他的熟人。
首先上场的第一位参赛者,是天津京剧院的程派青衣李衣依,表演剧目是春闺梦的选段。
乐声响起,于笑兰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机。
头戴点翠头面,穿着粉色绣花褶子的李衣依翩然走出,倚着桌子而坐。她的五官天然带着些忧郁,整个人却又好像在闪闪发亮,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于笑兰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捋了捋剪短了的头发,把它们别在耳后,轻轻锤了锤背。最近在纺织厂工作,总是腰酸背痛的。可是她有她的小家庭了,必须得负起责任来,再不是那个在树下唱红娘的小女孩啦。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受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李衣依的声音清亮而柔和婉转。
春闺梦的名字脱胎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句。讲述的是张氏的新婚丈夫出外征战,战死他乡,她却并不知情。一日她与丈夫在梦中相见,两人既欢喜又悲伤。
张氏对丈夫诉道“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李雪梅在这当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薛山一边打拍子一边微微点脑袋,刚想对盛春说“这丫头唱得还不错”时,见盛春拿袖子掩了下眼角,话又噎在嘴边了。
“你看这词写得多好,粗茶淡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长相守怜我怜卿。咱们就为这粗茶淡饭的相守碰杯吧” 于学鹏看李雪梅也坐下来了,提议道。
虽然不算上小婴儿,屋里也就六个人,可起码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这已是一种难得的运气。
六个人齐齐举杯,酒都碰洒出来不少。
最终,李衣依的得分是998分。薛山说“这个分已经很不错了,好像是目前的最高分。我看这个丫头能进决赛。”
“多一个人进决赛,咱们槐槐就少一个机会,您瞎高兴什么呀” 李雪梅说。
“瞧你说的,把眼界放宽点,我这也是为京剧有更多新生力量高兴。再说了,别人分再高,只要咱们槐槐比她们都好就行了,怕什么” 薛山对盛慕槐很有自信。
与此同时,东莞一家工厂外。王二麻搬着小板凳兴冲冲地冲出来,求了小卖部老板半天,终于让他同意把台调到戏曲频道;海南一家宾馆内,周青蓉穿着演出服,凝望着时不时飘雪花的小屏幕;北京的一户四合院正屋里,凌胜楼弯腰打开了电视机。
他们都在等一个人,在天涯的各个角落。
盛慕槐排在第八位出场,她前面的选手得分分别是1个978分,1个985分,2个992分,1个995分,1个996分,和1个998分。
主持人说“下一位出场的选手是首都戏校的学生盛慕槐,她要表演的剧目是廉锦枫刺蚌。”
这让台下的观众眼前齐齐一亮,还真是很久没听说过有人能演这出戏了,上一次看都得在三十年前了吧。评委们也很期待,不仅是因为这出戏不常演,也因为他们都知道范玉薇这个入室弟子是有些本事的。
于学鹏家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再动筷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机,等待着盛慕槐的出场。
凌胜楼坐在黑暗的屋子内,盯着那满屋唯一的光源。
王二麻向已经逐渐聚拢过来的工友炫耀“听到了吗,下一个要出场的是我的师妹这可是全国大赛复赛呢,你们就瞧好吧”
周青蓉踩上高跟鞋,一边看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
唱一句「反二黄导板」“为娘亲哪顾得微躯薄命”后,盛慕槐出场了。
她刚走出来,盛春就点头对了,这感觉先就对了。
她穿着淡青色绣海草纹的软缎袄裤,披一件闪着亮片缀着珍珠的黑纱,腰垂五彩飘带,身背宝剑,头上一颗大红绒球,俨然是一个飒爽俏丽的海边渔女。
这都是范玉薇的行头,做工十分精良,又十分合盛慕槐的身,就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
盛慕槐的手腕和手指上都是空空的,并没有一开始想要戴的红宝石戒指。这是盛春特意叮嘱的廉锦枫是一个贫寒的渔女,现在又要下海去刺蚌,手上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累赘的装饰的。他很高兴槐槐听进去了他的话。
盛慕槐在九龙口亮相,且歌且舞,戏词配合着她的动作与神态,让她仿佛真的在海底遨游似的,眼前都是纷纷游动的海产。
这出戏身段繁多,脚底也要十分灵活,盛慕槐常年踩跷,又向爷爷学得了辛派精华,脚下干净利落,身段优美舒展,那件黑纱在她身上更添几分飘逸的美感。
她的嗓音十分甜润,边做边唱,音量从头到尾一样大,气息也一丝都不乱。
跑完一个大圆场后,她亮相,唱“是蛟螭是鱼鳖异状奇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