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 肖珏枕着她双腿睡了一觉。还有他那疲倦的脸色, 难道是受伤了?
越想越有可能, 那股浓浓的柑橘甜香, 也是一处疑点……公子珏身上从来都不曾有什么香气, 今日倒是反常,刻意得很, 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受伤了, 用熏香来掩盖血气儿。
——不过, 云意姿觉得他看起来也没怎么虚弱,生龙活虎的,后面还用那种眼神吓唬她,云意姿便不太想管,转头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褪下缠臂金, 旧十胱 (jsg) 放进箱子里。余光扫到薄薄一张纸,那是聂青雪的奴契,之前周昙君交到她的手里,便随手放到了一边。
云意姿折了折, 用一个妆奁装好。
前世她从周国陪嫁,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全部家当,也就这一个箱箧罢了。
里边不外乎是多年攒下来的份例,已有几个鼓鼓的荷包,想来以后哪怕出了宫,也能用这些银钱养活自己。剩下的就是衣裙,已不时兴的绸缎,从前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诸如花种、偶人、平安符之类。
往底下翻,竟还翻到了昔日周洲留下的一些书卷,封页微微泛黄。
前世她识字不多,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后来得人教导,慢慢地认多了字,这些书反而不见了去向。
她拿起来一看,多是些怪谈轶事,还有几本兵家奇书,里头有一些行草批注,分外狂乱,大约是周洲的笔迹。
再翻几页,却见着风格截然不同的正楷,写在狂草之下,仿佛与之一问一答一般。临到最后,就连那行书也被带得削去了几分尖锐,显得平和起来。
正楷下笔沉稳,分明是男子笔迹,与周洲多作辛辣诙谐的评判不同,大多是以平和包容的语气,客观阐述看法,许多都有理有据。云意姿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却是停留在年幼的视角……
一个脾气很好,爱穿白衣的郎君。
堂堂女将,巾帼公主,地位崇高而万民爱戴,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臣,这个疑问曾经困惑云意姿多年。如今从这字里行间,大概就能窥得一二了吧。
云意姿正要合上箱笼,又被缠臂金的反光晃了下神,突然良心发现了起来。
好歹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如果连人受伤都不管不问,到底太过薄情寡义。她叹了口气,明日便去司药司买些金疮药,与几本兵家书籍一同,托人送到小榭去吧,反正放在她这儿也是无用。
翌日,天还没亮,周昙君就叫雁归来传云意姿,在佳人阁里又是砸花瓶又是训话,发了好一通脾气,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她因佟荷之死震怒,关于越嘉怜宗姬二人的处置,亦是她与王上商讨以后所做的决定。
那毒.药来源蹊跷,河安伯府上为何会有那样阴损的东西,立刻便让王上对越家存了疑心,命人暗中去查。
周昙君训斥云意姿,多有迁怒的成分,责怪她未能及时察觉歹人歹意,叫自己平白损失了一枚大好棋子。
云意姿跪在地上,默然不语,脸色十分歉疚。
周昙君沉吟良久,方冷声道,“罚你从今日起,辰时起身,到渭水边收集柳叶上的露水,每日需得集满一瓶,才能歇下。”
正好,虞夫人说近日舌燥内炽, 旧十胱 (jsg) 她也可用这清露煮茶奉上,尽一份孝心。
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公主何时变得这般宽仁了!听得这么个决定,亲眼目睹佟荷死状,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的周嬷嬷忍不住低声道:
“罚得轻了,娘娘实在是偏宠云氏。”
周昙君嗔怒地看她一眼,“人死都死了,还能如何。难道要本宫罚她进掖庭,给佟荷陪葬不成?”
她身边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又接连折损两名媵人,定使得人心惶惶。初登后位,只怕有人借用此事大作文章,若是再发落一个云意姿,她身边当真是无人可用。
周嬷嬷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她们公主一向只按性子行事,脾气古怪。
若是她铁了心想偏袒护着云氏,就算自个儿磨破了嘴皮子都是没法说动的。
周昙君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慢声道,“好在,不日周国使者就要进京,倒也略微缓解了本宫的忧思。从哥哥的传信看来,这位使者乃是他最近封的一位将军,出身临安檀氏,貌似,还曾与本宫那位姑父有血缘兄弟之亲,名字叫什么……檀望善,”
周昙君拧眉,“对了,本宫隐约想起,底下可是有个媵人,曾在姑姑的身边侍奉过?”
雁归无奈,公主的记性还是这般潦草,不过倒也不能怪她,公主小时候因一场大病,被先国主寄养在干坤谷中,十三岁才重新回宫,那时周洲已逝去两载,公主实则并没见过她这位姑姑,自然也不会关心具体,遂提醒她道:
“正是云氏。”
周昙君讶异挑眉,半晌“哦”了一声,看向云意姿,“本宫瞧着年龄确是相仿。你既然在姑姑府中待过一些年岁,与那檀望善应当相识吧。再过几日的百国宴,云氏你,便与本宫一同出席吧!”
云意姿微微诧异,“回公主,我与檀……檀小将军并不相识。”
说谎,其实她认识檀望善。
印象里总是穿个开裆裤跑来跑去,明明出身书香世家,却对刀枪棍棒很感兴趣,常常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来缠闹周洲,要她带他们上山捉兔、下水摸鱼。
那个时候她无事可做,就捧着个花盆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或等周洲将孩子们聚集起来讲故事时,乖乖搬一个小板凳坐着,认真聆听。
随着炒菜的香气飘来,白衣郎君抄着菜勺走出,一声“开饭了”,寻常的一天便落下帷幕。
可是这一切随着周洲身死戛然而止,那个满身文士气息的驸马——檀望和也因此受累流放,檀家逐渐没落。
童稚时的欢声笑语,如今已离她非常遥远。
没想到这个檀望善,如今竟然当上了将军,还做了出席百国宴的使者,倒是造化弄人,云意姿心中感怀,周昙君却是 旧十胱 (jsg) 不满她有推拒之意,柳眉倒竖:
“让你跟着就跟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行了行了,本宫要睡个回笼觉,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睨了一眼雁归。
雁归会意,将一个羊脂玉瓶递到云意姿的手上,低声道:
“公主说,她睡醒之前,要见到瓶子是满的。”
“……”
云意姿只得认命,起身走出佳人阁,往渭水而去。
收集朝露,倒是风雅之事,云意姿袖中揣着羊脂玉瓶,缓步来到银带一般的渭水之畔,微风拂过脸庞,带着早春清晨独有的湿意。
此时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垂柳依依,淬落黯淡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