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宫宫门之外,宫中权势最重的三位太监张诚,田义,陈矩正拢着袖子站在宫殿的屋檐下,眺望着远处的重重宫墙。
在三位大珰面前,服侍干清宫的大小太监们都是垂头躬身,时刻保持着紧张和全神贯注,既不敢错过对方的任何指令,也不敢将目光落在三位大珰的身上。
而对于三位大珰而言,此刻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田义抖了抖袖子对其他二人道:“宗主爷,陈公公可曾发现,自王老先生入阁拜相后,皇上对咱们仨人可是比往日疏远了许多。”
张诚,陈矩闻言脸上都是露出异样的神色。
张诚道:“我记得世庙时,大学士张永嘉有一句话劝说天子要宣德流化,必自近始,近必从自内阁始。咱们司礼监与内阁都是皇上的眼前人,如此看来天子信任王老先生又有什么不是呢?陈公公以为呢?”
陈矩垂下头淡淡地道:“咱家只知道祖宗家法里有一条,内阁大学士职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皇上事事找王老先生商量也正和于规范啊!”
张诚笑着道:“说得极是,不过陈公公近来事必称‘祖宗家法’,说话也是越来越谨慎了。”
陈矩对此笑了笑,不置可否。
田义则道:“宗祖爷,既然说到世庙在时的事,那么当年世庙时宫内宫外一切都大事都委托于内阁来办,所以很少听说名声赫赫的先监。”
张诚笑着道:“水至清则无鱼,那如此不是很好。”
说到这里,张诚顿了顿道:“既是说起了世庙,咱家突然记起来一件事,昨日三辅陆平湖给皇上上疏,看起来不过请安折子,但奏章里却说了一件事,提及世庙时一段故事。”
“当年世庙赐印给内阁大学士杨一清曾言,今日赐给爱卿银图书二枚,凡有讲学政事问于卿者,卿用‘耆德忠正’印封的密疏来答朕。或朝政有差,忠言未纳,用舍倒置,诸凡利于小民,关于朕德及政事之缺者,以‘绳愆纠违’印封的密疏来提醒朕,使朕免于过失。’
”于此事不知两位怎么看?“
田义轻哼一声道:“还有如何?当然是陆平湖想要向皇上讨银印以密疏言事。”
张诚道:“世庙时几乎赐予每位阁臣银印,许其密疏言事,到了本朝以后唯有首辅方才赐银印,也就是允许首辅一人以密疏言事啊。陆平湖怎么如此自负,也敢讨要银印以密疏言事?想起来此事怕王老先生不知道吧。”
陈矩道:“之前王老先生没有回朝,赵兰溪为首辅,天子赐其银印以密疏言事,眼下王老先生回朝,内阁里就有两位大学士有银印可以言事,这陆平湖身为三辅向天子讨要银印,效仿嘉靖朝的故事,也是合情合理啊。”
张诚道:“可是陈公公,嘉靖年间,阁臣之间以密疏相互攻讦的事大家都忘了吗?张永嘉,严分宜都曾借密疏攻讦同僚。”
田义,陈矩闻言都是面色一凛,他们都想起一件事来。据说当年嘉靖并没有处死夏言的意思,但当时山西有山崩,嘉靖大惊。于是严嵩秘授陶仲文对天子进言,山崩应在圣躬,当年楚昭王重病,周太史劝说楚昭王说你要想除去此病,就必须让将相替之。
然后严嵩又在密疏里向天子举例汉朝时出现灾异,必定要赐死三公,以应天变,就如同当年汉成帝赐死宰相翟方进之一般。
于是嘉靖听信了严嵩的话,就将夏言处死。在这之中密疏就有起了极大作用。
嘉靖后,内阁斗争也是十分激烈,但阁臣们都保持一定默契,就是除了首辅不轻易以密疏言事。但也有例外,比如隆庆朝的时候,有一位阁臣私下上了密疏,结果被当时牛逼哄哄的首辅高拱知道了,高拱是狠狠臭骂了一顿。
张诚道:“这赵阁老不言事,是个闷葫芦,但陆平湖就难说了。若是将来内阁中陆平湖可以银印密疏言事,你们说恐怕以后就要多事了吧。”
田义笑了笑道:“那也是几位阁老该头疼的。”
但见陈矩却正色道:“此言差矣,密疏不经通政司,不需内阁票拟,不用咱们司礼监批红,随便什么官员都可以向天子进言,这样的大臣一多,以后祖宗的规矩怎么办?”
田义一听说的对,自从天子取消朝议,与大臣面谈后,司礼监就是天子与大臣们之间的通道。一旦有人可以绕过这个通道,那么司礼监以后还有什么用,这是权柄大事半分也是让不得的。
张诚赞许地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正是这个意思。这个先例不可开,否则以后哪有人将咱们司礼监放在眼底,陆平湖就算有皇太后给他撑腰壮胆,他也不当这么办啊!”
田义道:“我看此事怕还是要找王老先生伸张,但他现在估摸着愁着如何对付林侯官,一时候放不开手来对付陆平湖吧!”
陈矩道:“天下之人,人人皆知,焚诏之事最伤的还是王老先生的颜面。只要林侯官不除,他就没办法放手来对付陆平湖,所以这一次召见,王老先生看来是要算总帐了!”
张诚道:“若是王老先生与林侯官斗下去,就算罢了林侯官的官,那么也是与百官结了仇。到时候陆平湖登高一呼,王老先生这相位就不保了。”
“那还能怎么办,能替王老先生与林侯官说和不成?”田义悠然道:“听闻王老先生是反对海漕之事的,要是林侯官一除,到时候……”
陈矩,张诚都听说田义下半句的意思,到时候海漕一废,他们每年都要少了梅家上万两银子的孝敬了。
田义说完,张诚,陈矩都对望一眼。
突然景阳宫的钟声响起,张诚问道:“这都是什么时辰了?林侯官进去多久了?”
陈矩道:“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张诚看了一眼天色不由道:“都这么久了,还没半点消息,也不知谈得如何?”
二人正说话之间,一名小火者匆匆从外赶来向张诚耳语几句。
田义,陈矩但见张诚脸色一变,当即从口里骂道:“真是一帮祖宗,这些鸟言官又在闹事了!”
而半个时辰前,干清宫里气氛是一片肃然。
但见天子一言一句间都带着兴师问罪之势。
此刻林延潮跪拜在地,若是王锡爵不开腔,他唯有暂且认个错,然后再图谋巧言狡辩,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担心。
但听着王锡爵开口接话道:“回禀陛下,此事责……责不在礼部。”
林延潮闻言知道下面不必自己说话了,完全看王锡爵怎么说了。
王锡爵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当初老臣在内阁奉谕,初时圣旨上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语,以为国本之事已定,心底实是无比欢喜。后来闻之礼部焚诏之事,老臣一开始也是盛怒,心想礼臣为何如此不识大体。但后来礼部部臣科臣一并到臣之寓盛称,元子封王,从来无此事体,三王并册,名分如何能辨?并责臣蒙恩如此,万里入朝,将陛下心底所赞成之事反而弄巧成拙,令百官生疑。将来万世误国之罪皆归于臣。”
“老臣闻此深感惶恐,心想本来宗祧大计,不欲居名,故而事先不曾与几位阁臣相商此事,也没有将圣谕告之任何人,但如此物议汹汹,老臣也不由反思再三。三王并封,老臣窃以为虽合乎天理人情,但已令满朝大臣疑有二东宫之说,反而不美。历朝储位嫡出无几,即陛下十龄正位,亦未尝言待嫡也,今不法近事而援引祖训,这都是大臣们不明白的地方。”
“故而唯有杜绝百官们的猜忌,老臣唯有请皇上收回成命。”
林延潮听了王锡爵之言笑了笑。
而天子道:“三王并封之事,激起百官如此物议,朕也没有想到,但是礼臣林延潮深受皇恩,却违圣命,总而言之这焚烧圣旨必须重处!”
林延潮听天子虽说重处,但口吻却没有那么严厉。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老臣这一次入朝,本望为皇上处画家事,调停众口,以报皇恩之万一。但此事一起,臣处置仓皇失措,奉行欠妥,以至于廷臣们纷纷进言,礼臣焚诏,以至于上干威怒,说起来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而不关他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