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人多扰民,林延潮让虞城县县衙里大部分吏员先回城。随行的是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兼数名吏员,以及自己随从前往高家集。
顾主薄鞍前马后,给林延潮献殷勤,可以看出他对虞城县县令志在必得。
县主薄乃正九品,县丞则为正八品,虽说顾主薄比黄县丞官位低,但黄县丞是秀才出身,若非潘季驯保荐,他是当不了官的。而顾主薄则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
在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任知县,多也是去任附郭县(县治设在省城,府城,州城)的知县。
附郭县知县,就相当于首县,同府知县中以首县知县为首。比如现在商丘知县吕干健就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所以进士出身的官员,很少去虞城县这样的非附郭县,担任知县。
在以科甲出身定升迁的大明官场上,举人出身的官员,碾压吏员出身的官员的,所以与比自己官位高的黄县丞,顾主薄担任知县的机会也是不小。
所以这时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顾主薄对他不免抓紧巴结。
顾主薄向林延潮介绍道:“这高家集一共一百二十余户,下官去年在此,效仿江南建立社仓,去年大饥,社仓放赈,没费朝廷赈济粮一石。”
林延潮听说社仓,不由露出认真之色,这社仓之制乃朱熹所创,民间自筹粮食,春时借粮给百姓,秋时老百姓还粮,加收两成利息,性质与林延潮将在归德府推行的青苗法完全相同。
但社仓乃民间自治,与青苗法官办,社仓比青苗法最大的优势,都是乡里熟人,杜绝了官吏从中剥削,以及恶意摊派。
就以灾后来说,老百姓借社仓里的粮,虽要利息,但比官府发放掺沙掺树皮的赈灾粮好了不知多少,所以百姓宁可去借社仓里的米粮,也不愿吃官府的免费赈灾粮。
林延潮听闻顾主薄在本县推行社仓,对他不免高看几分,后来听说他的社仓,乃是募集民间大户的粮米,由官府出面作保,分派给民间时,不由一晒。由官府经手,这与青苗法还是没什么区别,这不附和朱熹创立社仓的初衷。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面上还是赞道:“顾主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听得林延潮夸奖,顾主薄大喜,但却见一旁的徐典史露出了讥讽之色。
不久到了高家集,这时已近黄昏。
见得一行人来,高家集外几颗枯树上的乌鸦顿时呱呱直叫,然后集里头的狗,跑出集门来对着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围着一层黄土夯筑的土围墙,土围墙里冒出道道炊烟,一副农家田园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门口,集内的里长,乡约,图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处等候多时。
历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权不下县'的政治,县以下的乡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长,乡约与老百姓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有时还要在此讲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虽目不识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们大多能懂朝廷法律,这是乡里长期普法的结果。
不过朝廷法律还是要与每个地方民情结合,为了约束百姓,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乡约。
乡约也就是本地乡人共同遵守的约定。制定乡约后,官民共推举一名约长,以及约副,约正等,维护地方乡约,并管理社仓,社学,保甲之事。
来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长,约长,图正(管理鱼鳞册)河长,社学塾师。
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与吏之间,既他们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负责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转达民意。
黄县丞,顾主薄等官员一般是不会与这些乡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虽是朝廷命官,经吏部铨选,但他没有品级,连从九品都不是,属于不入流的官员。
有句话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林延潮这等上官下乡,黄县丞,顾主薄好歹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县令更了得厉害的人物,人人皆惧。
因为典史主管县里缉捕,刑事,类似于县公安局局长。县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杀生大权,故而是人人惧怕。
平日徐典史下乡对于老百姓都是摆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场,他收起了原来那一套,对里长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爷下乡观风,老爷为官素来爱民如子,一会问话时,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众乡绅对望一眼,他们这等乡里,平日不说知县,就是连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见一次,而府里的官员下乡却是头一次。
里长道:“不知府里老爷下乡,草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里长与林延潮隔了好几层,怎么也归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没必要对他们摆什么架子,反而十分亲民地道:“本官路经视察河工,听闻县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乡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