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脱光了衣服赤诚相见,这往事秘辛也得脱了完了说话。”
陆焉被她逗得忍不住发笑,再也正经不起来,索性就当是左邻右舍听来的故事,轻轻松松说给她听。“祖父官居一品,入阁议事,当年誉满天下,是所有读书人的榜样。除奸佞,重社稷,提起杨阁老,没人不说一个好字。但也就是除去魏忠贤这一年,有的人蠢蠢欲动,恨不能成魏忠贤第二,结帮营私,党同伐异,朝廷歪斜之风越演越烈,祖父也生了辞官隐居之意,但到底还是晚一步…………又或许,无论你如何应对,终究会迟上一步…………”
稍顿,他调整呼吸,待稍稍平静些许才继续说下去,“东林党几位魁首暗中指使,左都御史上奏污蔑我祖父助纣为虐与魏忠贤牵扯不清,竟还有谋逆之意。但凡有双眼的都看得见,当年魏忠贤横行无忌之时,是谁处处维护事事小心,救了多少自诩清流的东林党人,谁料到魏忠贤一死,东林党人便反复无常奸猾可憎,因祖父不欲与之为伍,便恨不能将其赶尽杀绝。最可恶是赵贤智!若无祖父提拔,他能有今日?就是他长女…………”他攥紧了拳头,牙关咬碎,恨到了极点,仿佛若赵贤智再现眼前,他当即就能拔剑将他劈做两半。
景辞默然覆上他绷紧的手背,想将他从痛苦的回忆中寻回,“就是他长女如何?该不是同你有婚约吧,那…………茹月楼那个算怎么回事?噢,我知道了,赵姑娘是正房,那个是妾,你那时候才多大,这就都替你张罗好了?”
他面有难色,略略侧开了脸,有几分尴尬,“赵贤智是祖父门生,与我家往来密切,这…………这都平常得很。只是未能料到,他头一个站出来‘揭发’,什么脏污事都能拿到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雪片似的折子送到案前,可恨今上昏聩,令忠臣蒙难、奸佞得逞!我杨家一百八十余口人死的死散的散,男子斩杀,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妓不得赎买,可怜我母亲抄家当日便撞死在正厅梁柱上,几位姐姐更是………………教我如何不恨!恨不能杀尽天下沽名钓誉之人,恨不能杀到金銮殿,取那圣明天子项上人头!”
景辞急急捂住他胡言乱语的嘴,心有担忧,无处可诉,“那是皇上…………你如何能说出如此…………”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冷冷地笑,轻蔑到了极点,“什么天子?几时圣明?不过是昏庸无道为祸百姓的畜生罢了。若不是他,我杨家怎遭灭门之祸?若不是他,天下又怎会如此破败不堪?如此牲畜不如之人,你要我如何忠君,如何爱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有能人自可取而代之,还天下一个昌平盛世。”
景辞凄然道:“鬼神掌生死,天地分污浊,然则良善家为何反遭天谴,作恶的因何反增永年,原来天也欺善怕硬,地也顺水推舟,世上哪有沉冤昭雪?不过是戏文里唱来听一听罢了。是成是败都不在你,是这天道不伦,人心作恶。”
“不去争上一争,谁知成与不成?”他眼底燃起带血的欲,似野火烧遍干枯原野,景辞抬手抚过他俊朗无双的面庞,默默不能言,她甚至无法说出她的忧心与后怕,唯恐成了他路上荆枣,横在他追寻一生的道路上,令他回过头来追悔莫及。
而他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忐忑忧虑的念头,张口来却无声息,只余满口苦涩,不知从何处说起,或许只有拥抱能慰借彼此挣扎跳动的心,他长长地叹,她隐隐啜泣,他问她哭什么?她抽泣着说后悔,“若是早些时候遇上你便好了,当年你一个人在宫里,还不知受过多少苦,挨过多少打骂,你那干爹坏得很,汝昌那死丫头把你打成那样他还说打得好,真不是个东西!我早该烧了他那间破屋子,让他得意!”
陆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琉璃珠一样的眼睛透着沉沉的眷恋,忍不住亲吻她湿润的眼角,柔声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动不动烧人屋子,也不知给肚子里的孩子带个好样儿。行了,起吧,再不起来午饭都过了。”
景辞转个身,懒懒道:“我不饿,我就想躺着休息。”
“你不饿,我儿子可饿得慌。得了,微臣伺候郡主穿衣,郡主赏脸睁睁眼睛,坐起身来先把肚兜儿穿上。”
景辞面红,便不再与他歪缠,乖乖听话起身,由着他整理好自己再来给她穿衣穿袜,方才沉重又无解的难题就此轻轻揭过,她明白他心中所想,又不愿强留,只得双眼一闭一懒到底,听天由命去。
或许是因重提旧事,陆焉终于想起茹月楼里待着的周紫衣。白莲教被打压下去,二十年内难有翻身之日,吴桂荣被关在庄子里颐养天年,恐怕也撑不了许多时日,这时候处理她,最是恰当。
小楼里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整座提督府,除开许荇送到他手边时翻新过一回,便再没有大动过。府里花花草草许多都保存着二三十年前旧模样,让人看了多少回忆滴往事,是苦是甜,似冬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相较初次见面的惊恐焦灼,周紫衣这一回显得轻松许多,云烟似的眉目间少了一层厚重的荫翳,瞧着更要年轻几岁。他进门时她正坐在窗下缝一件雪白中衣,宽宽大大,一见就知道是男人的东西。
陆焉倒不介意,待侍奉周紫衣的丫鬟前来奉茶,眼见她将绣到一半的中衣藏到绣簸箩里,面上依旧淡淡,只当未见。少顷,等丫鬟仆婢走干净了,才端起茶盏,开口问:“近日可好?”
周紫衣连忙答,“回答人的话,妾身万事都好,只是感念大人恩德,日夜悬心,不知如何相报。”
陆焉抬眼瞧上一眼,见她有十万分局促,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眼睛一会看地一会又偷偷来看他,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家,到了他跟前居然还能惹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来。但任你是谁,管你是鹤发鸡皮的老人家还是青葱少艾的小姑娘,但凡有五感,对上陆焉,总是先贪看后贪心的。
“倒不必你报答,只需你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不说,不该见的人一个不见,便可保永年。”他垂目看着桌上一盘杏仁佛手平平常常的语调同她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里没人了?”
前一句话来不及琢磨,周紫衣只顾上点头答题,“回大人,妾身家里…………早就没有可投奔的人了。”
陆焉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再回江南去?”
周紫衣不明就里,杏眼微睁,喊着一层薄薄的泪静望他,“妾身孑然一身,无所依凭,是生是死但凭大人吩咐,只是敏杭是回不得了,那地方小的很,我这样被弃的身份,恐怕是立不住脚的。”
“苏州城有一户商贾之家,老夫妻一生无子,唯有一个女儿远嫁时途中走失,三五年来了无音讯,正是你这样的年纪,正巧也对的上你的身份,那边儿的人我早已经打点好,再给你备八千两苏州鸿轩钱庄的开元银票、五百亩良田,只当是你安身立命之用,我已叮嘱过,若你遇上好的自然叫二老做主将你风风光光出嫁,若你无心,就此在家中颐养也可。眼下我来,只为先问你一句,此事你可愿意?”到底是从小一块儿相伴过的人,杨家的亲眷所剩不多,他能记得起来的也就剩下眼前这一位,且若不是杨家获罪,她的命也不至如此,他心中有愧,总要先安顿好她。
周紫衣像是没能听懂,木头人一般呆呆望着他,一动不动。或者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闪过神来眼泪带着一股酸疼冲出眼底,夺眶而出。她急急忙忙从椅上下来,跪到陆焉脚下,要向他磕头谢恩。但陆焉不受,亲手将她扶起来,安顿回椅上,叹上一声,徐徐道:“你自不必谢我,即便你去往江南,我自有我的法子看住了,若真有一句半句泄露出去,余九莲什么下场你是见过的…………”
周紫衣吓得又要磕头,让他一个眼神吓回去,老老实实端坐在椅上,“妾身不敢,妾身就算自己个死上一万次,也绝不敢连累大人。”
陆焉道:“往后不要动辄磕头求饶,你是好人家的姑娘,祖上都乃国之重臣,不当如此。”再看她,仿佛还能在她娟秀的脸孔中找到母亲的影子,便也只能闭上眼,苦涩都往肚里吞,“明日一早启程南下,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你…………珍重吧。”
周紫衣垂泪自怜,怯怯道:“也请大人保重,有些话虽轮不到妾身来说,但既是永诀,妾身便斗胆说一句,大人心里苦,妾身是知道的,但大千世界谁人不苦?万望大人珍惜眼前,莫要拘泥于旧事,苦了自己,也苦了身边人。”
话音落,未听见半点声响,屋子里静悄悄听得清风声鸟鸣,她惴惴难安,怪自己自作聪明话,原以为等不来他回应,正懊恼时却听见他说:“知道了,多谢。”旋即出了门,离了这座载满旧事的茹月楼。
留下她一个,将藏起来的衣裳又再抖开来继续穿针走线,但她心里知道,这件东西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第100章 尾声
第一百章尾声
陆焉安顿好周紫衣,出门来终于能喘上一口吸,像是同昨日的彻底作别,肩上重压的担子亦减轻不少。闲来到书房与春山吩咐公事,问起太子,“东宫那位,这一个月出了多少趟门?最远到何处?”
春山弯下腰答话,“禀义父,太子本月共去了三回,都是在南山行猎。”
“倒是不远…………”他皱眉,略略思量才说,“我记得早年间太子与景彦自汤泉山私自外出,去追一队蒙古细作?”
春山道:“可不是么,都出了关,险些就要杀到元军腹地。就为这个,国公府三少爷还挨了好一顿打。如今想起来,就跟在昨儿似的,人啊事啊都清清楚楚的。”
春山的话未说完,陆焉嘴角便突然间荡开了讳莫难测的笑,似感慨似肯定,低喃道:“太子生来好战,恐怕是耐不住了…………恨不能领军亲自杀出关外…………”
春山低头看脚尖,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话。
“呵…………也是该他还债的时候了…………”话是冷的,冰渣子一样戳人心,把春山冻得一个激灵,脊梁骨发寒。本以为这一日问话就此揭过,谁知他换了面孔,带着一颗慈悲心与春山讲私事。
“你跟着我也该有十年了吧。”
春山愣了愣神,不知其为何意,只得照实说:“回义父,快十年了,只还差着月份。”
“想过再进一步没有?不必多想,今日既问出口便使要与你敞开说,听你一句真心话,往后我也好尽早安排。”他微微蹙起眉头,曲直轻敲桌面,等待春山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