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乡来的女子且能做到这步田地,而他们这些曾经受之恩惠的人,因为穷,因为心虚,因为不想当出头鸟,因为惧怕知县的权势,因为各种他们可以找出来的因为,拼命地替自己脱罪,甚至,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家人。原来贫穷不等于善良,有时候自私的,令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公子哥是知县的儿子,自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见不得美人垂泪,他甩开拉扯自己的老家丁,搂住初小药的肩,笑眯眯地说道,“想办就办,本少爷有的是银子,不过你得先跟本少爷回家!”
不待初小药回应,一位老者杵着拐杖走上前,他在怀里掏了许久,终于摸出深藏在衣衫夹层中的五枚铜板,百感交集地说道,“老夫只有这么多,反正年纪大了,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离死不远,劳烦姑娘拿去买成纸钱。”
见老者掏出铜板,其他百姓也纷纷在身上找铜板,有的藏在破布鞋里,有的藏在破帽中,有的甚至缝在亵裤里。能戴在身上的,基本是百姓的全部家当。
初小药渐渐为之感动,正如翎翎所说的那样,人之初性本善,穷困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但同样容易唤醒。她长嘘一口气,肃然道,“大伙儿都把铜板收起来吧,倘若诸位与我一样敬佩赵家老小,请与我一同送赵家人最后一程。”
百姓一呼百应,声势浩大排山倒海。见状,知县家的少爷大发雷霆!
“闭嘴,都给我闭嘴!——”他怒指四周,厉声威胁道,“本少爷看谁再敢吼,再吼立马让他吃板子!都他娘的给我滚蛋!”他怒目圆瞪,瞧这趋势,全城百姓都想给姓赵的送葬?!搞搞清楚,这城池首先是他家的、其次才是朝廷的!赵老头生前常与他爹作对,这些穷鬼明摆着更爱戴赵老头,这是要造反啊!
原本高涨澎湃的气势,顷刻间被他彻底压了下去。
初小药磨磨后槽牙,还真叫翎翎说对了,官府一定会遏制百姓自发的大规模的事件,哪怕只是毫无利益可图的送殡仪式。
正因如此,才要让初小药想尽办法把自己“卖”给知县。
她强压下作呕的不适感,主动搀挽知县少爷的手臂,嗲声嗲气地撒起娇,“您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呀?葬礼过后,我便是你的人,我要办的事也成了咱家的事,再者说,只要这送葬的队伍一拉出去,谁都知晓这出银子的,是大少爷您呐……且不提您对赵家人的印象,就论为官之道。您看,管辖地突发意外死亡案件,官府非但没有逃避责任,并且出资出力风光大葬,届时,谁不得夸知县老爷大度又大气?您怎就发火了呢?”
知县少爷一琢磨是这么个理儿,但是……“即使我同意,我爹也未必答应,实话告诉你,我爹特恨赵老头。倘若不看他是个举人,早就办他了!”
“这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作甚?相信我,您就将我方才说的那番话转告知县老爷,他一定赞同……”她指向压抑怒火的百姓,附耳柔声道,“您看看那些百姓的表情,一个个的多吓人。这人吧,即使再老实本分,也不能总用鞭子抽,你若让他彻底绝望,他便能让你断子绝孙。”
听罢,知县少爷倒抽一口气,拉起她的手,道,“你直接跟我爹讲吧,只要我爹不反对,我陪你一起出殡都行。”
初小药暗自打个响指,娇滴滴地说,“这可是您说的,不许反悔哟。”
…………
书房里,知县盯着如花似玉的初小药,基本看直了眼儿。她说什么是什么,除了点头就是抆口水,唉,怎就让儿子抢了先呢?悔得肠子都青了!
整个府衙之中,只有师爷开动脑筋分析利弊。
最终,师爷认为由官府大办葬礼赵家一事,可行。一来树立威信;二来缓解官民矛盾;三来、待向朝廷提交公文时,给知县记上功劳一笔。嗯,实属妙哉。
一致通过提案,接下来就是大办葬礼事宜了。真别说,只要是官府提倡的事儿,那就是天大的事,告示一经贴出,百姓纷纷赶到官府门前集合。壮丁帮忙搬运空棺木;年老的轧白花、剪纸钱;衙役忙着指挥,就连牢头都跟着一起忙乎,知县甚至腾出一间空置的四合院,吩咐家丁布置成庄严肃穆的灵堂。
晌午还是自扫门前雪的穷苦百姓,此刻却万众一心,看着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初小药好生感慨,她相信百姓是真心真意想送赵家人一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有权有钱之人,愿意带头与组织。真的是很无奈啊。
天色入黄昏,她约莫着与翎翎约定的时间将近,整了整白色的长裙,又在头上系上一条的白色布带,时刻准备出发。白色代表秋天的颜色,秋风萧瑟,万物凋零,象征悲伤与死亡。
——喇叭朝天,锣鼓齐名悲歌萦绕。
二十七尊棺木平地抬起!那整齐划一的声响,既震撼心灵又触痛五感。
初小药素颜洁面,飞洒一把纸钱,肃然地走在最前方。官兵列队两旁开路,身后是悠长的出殡队伍,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一袭白衣,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如泣如诉。此时此刻,谁又能说他们不曾对赵家人心存感激?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众人怀揣悲痛,护送二十七尊棺木前往赵家祖坟。虽然早已过了出城时间,但是只有拥有知县的特批公文,皆是畅通无阻。
高耸的城门,缓缓地敞开在初小药的眼中。伴随城门的开启,门外显现出一位黑衣男子的身型,男子手握双刀,目光冰冷。他不是别人,正是赵康。
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像白雪一样凄冷,又像暖光一般和暖。他望向千余名身穿白衣的百姓,神情中满是疑惑。
送殡队伍被挡在城门前,赵康双持双刀意图明显,初小药不焦躁也不解释,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赵康,等待一个转机,一个奇迹。
印天池双手环胸依在树旁。从始至终,他不曾将查明的真相告知赵康,也不曾从言语上干扰赵康的决定,印天池只是返回客栈,将赵康唤醒罢了,至于他是否会大开杀戒,完全取决于人性。
印天池看向不苟言笑的初小药,有一种美,叫作恬静端庄。
虽说不合时宜,却不禁让他想到,她身披红妆时的模样。
☆、第138章 斗魄魍魉
271、屠城(七)
纸钱漫天飞舞,哀乐当空回响,初小药手捧赵父之灵牌,悠悠地,举高灵牌,向赵康的方向递过去。
赵康垂下紧握刀柄的双臂,手指一松,双刀清脆落地。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每每向前走出一步,情绪都在发生变化。视线渐渐地模糊了,悲伤的泪,顺着他刚毅的轮廓,无声滑落。
步伐逼近,他的脸庞越发清晰,站在前排的一位大娘,神色一惊,急忙跑前两步,使劲地揉揉眼睛,不确定地问道。
“请问,您是赵家的公子,小康吗?”
话音落地,百姓一片惊恐与哗然。
他不是六岁时便离开家了吗?
听说他已得道成仙啊!
他武功盖世,手握双刀,此时归来,莫非是为了替惨死的爹娘弟妹报仇?!
议论声越来越耸听,知县少爷感到情况不妙,撇下初小药逃之夭夭。
赵康嗤之以鼻并未追击,他跃身跳上屋檐,伸出一根手指,铿锵有力地问道,“赵某只问一句,我的家人,为何全部葬身火海?”
听闻,躁动声戛然而止,众人默默低下头。
他们的无言以对,导致赵康的心中再次燃起怒火。
印天池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拳头上爆出青筋,倘若百姓一味选择逃避,或许他真的要与赵康硬碰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