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自保定出发, 快马加鞭风雨兼程, 抵达京城的时候正是晨霜素白的清晨。江怀越连西缉事厂都没回,直接就进宫觐见了承景帝。
他将驿丞与陈老六装神弄鬼, 借此将其引到保定,并设计加以刺杀之事全数禀告,但隐去了与相思有关的讯息,也并未将陈老六在杀死驿丞后的那番话透出半分, 于是在承景帝看来, 这就是一些嫉恨江怀越的人相互勾结犯下的案子。
“小小驿丞对朝堂事宜一无所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竟也如此胆大妄为”承景帝愠怒道, “听你所说,他们应该还有同伙,为何没再留在保定彻查到底”
江怀越拱手道“万岁, 朝野之间对臣心存不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既然主犯已经身亡,那些从旁协助的人估计也早就逃散隐遁, 如果臣在保定再掀起追捕嫌犯的风浪, 只怕民间怨言更重到时候可能有损的不是臣的声名, 而是万岁的美誉了。”
承景帝拧了拧眉头, 从书桌后站起身“你倒是难得这样心慈手软。”
“臣这不仅是为万岁着想, 更是为皇嗣着想。”
“哦怎么说”
“惠妃娘娘好不容易怀了龙胎, 万岁龙嗣绵延有望, 臣不是应该广做善事, 积修德泽吗”江怀越面含微笑,眉间眼角尽是谦卑恭敬。
承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也不由浮现笑意。
江怀越又问“臣临走之前曾听说太后娘娘将金司药调回了景仁宫,如今惠妃娘娘还是由她负责照料吗”
承景帝颔首,难得露出了舒心的神情。“惠妃最近倒是宁静了不少,也不总是喊着头晕恶心。朕先前竟没有想到金玉音,看来她做事还真是细心妥帖。”
“金司药确实兰心蕙质。”江怀越见承景帝心情转好,又主动问及太后寿诞之事,承景帝对他先前的安排很是满意,江怀越趁势问到各地藩王与元老勋臣是否都已抵京,承景帝道“有些已经到了,这事我已交给余德广去安排还有辽王未到,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闻辽王近些年来笃信道教,说不定是在为太后娘娘潜心祷告。”江怀越一笑,承景帝却冷哼一声,目光之中流露轻蔑之意“我看他是玩物丧志,以前迷恋美酒,府中尽是坛坛罐罐,现在又成天捣鼓些丹药,几乎要将辽王府变成道观了”
午后时分,江怀越才从宫中出来,随行人员问及是否回西厂。这个本来几乎不用考虑的问题却令他纠结了起来。
回西厂,那就势必要气势汹汹去见那个赖在大牢不肯走的小公爷宿昕,一想到他与相思那言笑晏晏的模样,江怀越心里就窝火。原来以为此人只是个游荡玩乐的富家子弟,他都打算好了,如果回到京城的时候这姓苏的还不识趣,那就派人去淡粉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给截住,蒙上黑布一顿打,恐吓撵走了事。
谁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定国公府中的小公子,看来蒙头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语威胁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这宿昕居然还主动上门,耗在西厂不肯离去,江怀越看到镇宁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听到手下问要不要回西缉事厂,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问题就是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大牢见宿昕。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马车边走。
以礼相待吗不行,太卑躬屈膝,丢了颜面,也咽不下这口气。
冷笑嘲讽吗也不对,毕竟对方父亲是定国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该沉着脸进去呢,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满面春风请他出狱
江怀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远处喊。
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扬声道“干嘛”
“您过来啊”
江怀越满心牢骚地循声望去,只见西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杨明顺正坐在车头上朝他招手。江怀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杨明顺先回京保护相思,此时他却在此出现,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杨明顺也不言语,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递了个眼色给他。江怀越心有狐疑,撩起帘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着唇笑,那种愉悦之情像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机。
江怀越只觉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却下意识地猛然放下帘子,朝着杨明顺肃然道“干什么带她来这里”
“啊是相思,她听我说您回京了,就急着要见您啊”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又看看车帘,摸不着头脑。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这时车内传来了相思惆怅百转的声音“小杨公公,督公他不愿见我,劳烦您送我回去吧。”
“行”杨明顺慢吞吞应着,握着缰绳就想赶车,却被江怀越瞪了一眼。“闪开去。”
“怎么了督公,我这不是要赶车吗”
“叫你让开,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说啊”杨明顺只好无奈地让开,督公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马车缓缓行驶,低垂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车内光线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从江怀越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睨他,那双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闪闪间还隐约透出几分哀伤与恨意。
这复杂而多变的眼神令江怀越只能以阴沉的脸色来回应,内心却早已千回百转。
他不开口,相思盯着他左看右看,几乎要将他看了个透心凉。终于江怀越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相思那双含情目更是满是哀伤了。
“我怎么来了大人您问这话,不觉得让人寒心吗我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找个理由出了淡粉楼,就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您。可您倒好,瞥见我坐在车里像是见了恶鬼一样,上了车沉着脸像是见了仇家一样,现在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子您的心难道是铁铸的吗”
她悲愤不已地进行控诉,原本只是想震慑一下江怀越,没想到自己越说越动情,眼睛居然都湿润了。
江怀越艰难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才出声打断她的话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杨明顺把你带出来。”
“我是见不得人吗”她更加不平,含泪盯着眼前人,视线越来越模糊,语声也越来越委屈,“我都已经躲在马车里不露面了,还能怎么样您临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去了一趟保定就变了心吗”
江怀越被噎得满心发凉,原先打算阴沉着脸,逼迫相思自己坦白与宿昕的事情,而今却被她步步进攻,逼到了悬崖边。
“胡说些什么”江怀越压低了声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说我变心你那个苏公子,宿昕,你到底与他关系有多密切”
颠三倒四问了这一句,自己都觉得丢面子,但为了增强尊严,还是冷着脸故作愠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来。“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还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
相思紧抿着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是比较熟悉的客人,觉得他热情有趣而已。”
“一个纨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还要满城找寻,想尽方法搭救”
她更是气恼了。“您听谁说的我最初是有点着急,可他为我解过围,好端端被逮进大牢了不该去想想办法后来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为难他,就没有再去过”相思一口气说罢,见江怀越还是脸色难看,不由道,“您以为我对着每一个客人笑,就都是把他们放在心底深处的吗”
江怀越不肯说话,相思又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见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关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会热络点。但我之前也跟您讲过,那句话,只说给大人一个人,绝不会再讲给别人听。您要是始终不信,那我多说无益,也不必再留在这车内了”
说话间,掀起车帘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怀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这样跳车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