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婴没有回答白老头族长的话,而是直接漠视了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转身朝石门走去。
冷氏族长望着她冰冷而孤漠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情而尤不自知,他张阖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心底叹息一声。
冷氏的其它族人注意到虞子婴独自走向石门,都频频投去视线,当他们再一次看到她展露了她无与伦比的大力神怪,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即使是再看一次,他们依旧无法无动于衷啊。
那看起来比孩童稍微高佻一点,那稚幼而单薄的少女身躯,她的一条腿甚至没有一个成年男子的胳膊粗壮,她怎么就可以像拥有力挑山河般狂傲霸道的横蛮内在呢?
——这不科学啊!
“喂,我说,门开了,咱们赶紧走吧。”
待门被推出一条缝隙,已经缓和一些情绪的人眼中一亮,纷纷摩拳抆掌准备第一个冲出,到底是憋屈忍耐了太久,他们心底总克制着一份火气,想象着外面那些丑陋夷族人的嘴脸,冲出去就将他们朝死里狠揍一顿才行。
“不管她是谁,总之人家不顾危险跑来这里搭救我们了,我们却是不能是非不分的。”有些年长的拉着自己的后辈,谆谆教诲道。
“好啦,都别再说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也顾不得其它,考虑着逃命要紧,便一起吆喝了几声“好!好!”一块儿冲出了水牢。
这一路走来,他们发现除了在地上发现几具死翘翘的尸体外,并没有别的什么陷阱或机关,便一路顺利地重新回到井底出口,都大呼惊奇。
虞子婴一路沉默缄言,她身纵壁虎蹬腿几下自己一个人便先行跳了上去,听到井底不时传来的吸气敬佩的低咕响声,她再将一条从铁笼子上扯断的长铁链子扔了下去。
之前看着虞子婴将铁笼子从污水牢内拽扯出来,并掰断一截链子,冷氏族人以小人之心揣测,以为她只是为了恐吓威摄他们,这才一路上叮叮嗵嗵地拖着走,却不想原来是为了这一刻啊。
一想清楚原由跟想到自己之前的阴险想法,众人顿时一阵默然愧疚,只觉脸一阵发热。
将他们一个(成年壮汉)或两人(妇孺加孩童,老人加孩童等组合)一并拉了上来后,此时不远处,一阵热浪随风扑涌而来,云翳倏忽变化的颜色映得变了脸,暝暝的夜色衬得一片猩红,看着好象黑色兽皮上的创口伤痕,那火光分明已映红了半边天了。
鼻翼传来的硝烟与烧焦气味令冷氏族人都惊呆了,当看到夷族部落整个被大火淹没的状态都相继变成石桩子,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烧,烧起来了,怎么这么大火,这种潮湿的天气、气,好像不太容易烧……”
虞子婴如黑玉般幽深的眼睛炙着熊熊烈火之光,像木然的神色被注入了一份灵魂之光,她侧过身,黑发与黑衣随风猎猎颤动飞起,点点火星于黑夜之中如游浮飘过她周围,她目光如矩如光如电:“记住我的话,离开夷族部落后,便朝着死海方向一路走。”
冷氏族人将视线转向她时都久久失神了,那一刻他们忍不住被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少女震住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种信仰不需要你刻意去苦苦寻觅,当它出现的那一刻你便已经懂得膜拜了。
“嗯。”
冷氏族人不约而同朝虞子婴隆生地行了半跪之礼以示感谢,他们并不傻,这个时候夷族部落大火便是他们顺利离开的最佳时刻,既然恩人已经将所有的后路都给他们铺好了,若他们再不珍惜时机,便太傻了。
于是,郑重其事地跟她道完谢后,便大的牵着小的,壮的带着老的,便借着火光辨清了方向,迅速朝着海岸线的方向赶去。
冷氏族长刻意留走在最后,他待族人远离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身边跟着一个面目憨厚,却皮肤黝黑高大如塔的汉子,那汉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他停下来,他亦停了下来。
像一个土地公一个白眉白须的冷氏族长回过头来,白眉下似有一双十分有穿透力的视线看着虞子婴:“你、你能将他救回来吗?”
虞子婴的视线放在远处的火光之中,本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但看他一脸希冀又郑重的模样,便转过头看向他,问道:“你是希望他能回来,还是希望他‘离开’呢?”
这个“他回来”跟“他离开”是用冷氏族长的话分开来问的,一个他是指始,一个他是指司。
“……若他能随他的父母一道离开其实……对别人,对他自己也是一种幸福……”冷氏族长感觉到了虞子婴语气之中的咄咄逼人,便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平淡地陈述着他的意思。
虞子婴瞳仁倏地尖起,冷下脸,却又听到他充满苦意地道:“可那孩子还太年轻了啊,他还有好多东西没有经历过,若让他就这么走了,我于心不忍啊,所以……还是要,拜托你了。”
虞子婴总是能明白地从他话中判断出两个人,一个是“他”,他的离开对别人而言、对他自己而言都是幸福,冷氏族长是这么认为的。
而“那孩子”中的他,却是令他心存不忍,不愿意看到他离去的那一个。
虞子婴没有吭声,她背着风,背影苍漠穹冷,仰头望着天空,心底讽刺地想着,他其实并不懂,始跟司就像一对双生子,一明一暗,一白一黑,一善良一邪恶。
虽然从性格上能够一眼分得很清楚,但正是因为分得太过清楚了,这完全就已经不属于正常的事情了,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完全纯白地活着,就如同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是黑色地活着。
始是属于司的善良面,而司则负担着始的所有负面情绪,不管失去哪一个,另一个都等同没有了一半灵魂,他们只是将彼此的职责分得太过清楚了,一半天使一半恶魔。
但是他们始始是一个人衍生出来的个体,就像是一天,它必须是白天跟黑夜加起来算,才是一天的完整,光是白日算不得一日,光是黑夜也算不得一日。
“就算你不拜托,我要做的事情亦不会半途而废的,始亦好,司也罢,他们都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你的话而被就此决定了生与死,虽人言有时可化作诛剑笔伐,但我想……你的话还不具备这种资格。”
虞子婴淡声说完,拂袖一大片黑色猎猎仿佛于远方景物的苍冥夜色生出了翅膀,她高跃至半空,于火光一窜一跳地闪间,似撕破无际的夜幕,似乎想冲破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
她的话说完,并没有回头再看过冷氏族长一眼,所以并不知道因为她的话,他的神色一瞬间便苍白无色,甚至似受重创,骨架散颤了一瞬,便被那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壮汉弯腰搀扶住。
“啊娿,我、我还、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喊他的名字……呵呵呵,原来他叫司……”冷氏族长抬起头,望着那个皱着眉的壮汉,语气带着一种颀慰和痛苦。
“始、司,始、司,多么相似的读音啊,这名字……怕是他自己取的吧……”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心酸到哽咽的地步,他颤着手指紧紧攥住壮汉的手臂:“因为我们……都忘了给他……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罪啊……孽啊……这都是……”
“族爷,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想了。”或许是很少讲话,叫阿娿的男子的声音干涩而僵硬,十分别扭,咬字很重。
“我的孩子啊……我的孙子啊……被别人占了身体,又连名字都被占了,我怎能不怨,不恨啊!我……咳咳……咳咳咳咳,可是……”冷氏族长掩嘴将嘴里的苦意使劲咽下,重重道:“偏生他就护着那个妖孽,宁可自己躲起来,宁可让自己委屈着,亦不愿意在我面前再出来……再出来了……”
“族爷……事已至此,你想再多也只是苦了自己,如今他,司少族长他已有了一个他愿意告诉名字的人存在了,也有了一个愿意千里迢迢从中原跑来宛丘救他的人……他不会再委屈了。”
这话终于冷氏族长冷静了下来,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像笑又像是哭的神色。
“是啊,我的孙儿,我的司,他以后或许……或许可以常常出来了……他不会一直躲起来了……”
那个披着他孙儿外皮既懦弱又生食啖肉的鬼怪,总有一日,就该轮到他消失才对!
——
另一头,完全将同情对象搞错的虞子婴,此时正朝着狱海刑牢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