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皇帝下早朝后料理了几本紧要的奏章便起了身,一圈圈地在殿中踱着。殿中寂静,宫人们一言不发地躬身侯立,只余沉而轻微的脚步声一度度地响起。
皇帝就这样一直踱着, 踱了多时,总算定住脚“去皇长子府。”
说罢他便向外走去。姜九才赶忙跟上, 朝宫人们打了个手势, 示意各自速去筹备圣驾出行所用之物。
不多时,宫门大开。圣驾出城, 京中各处迅速清道,自宫门口到皇长子府的各条街巷都安静得看不到半个人影,待得圣驾在府门外停下, 阖府皆已迎至门外, 行大礼叩拜。
“父皇圣安。”皇长子跪在最前。语声落定不久, 皇帝下了马车,自他面前经过“免了。”
在他侧后不远处的正妃忙上前搀了把, 夫妻二人相视一望, 皆不敢多作耽搁,即刻便随圣驾入府。
殷临曜是皇帝长子, 且是皇后嫡出,自出生以来就备受重视。出宫开府后, 这府邸圣驾也已亲临过多次。是以皇帝脚下未停,轻车熟路地径直去了他所住的院落,殷临曜很快觉出父皇情绪不对, 捏了捏正妃的手,压音“你去吧,不必跟着。”
“殿”皇长子妃担心,殷临曜眼底一沉,令她噤了声。
她只得退开,殷临曜定住气,复又举步前行。很快就进了院,院中下人已被皇帝尽数屏退。
殷临曜走进卧房,皇帝已在罗汉床边落了座。殷临曜想到昨日与苏衔所言,到底心虚,行上前又行大礼叩拜“父皇。”
“苏衔都跟朕说了。”皇帝开口,言简意赅。
殷临曜一滞,心跳渐乱“儿臣知罪。”
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寂持续下去,皇帝心底一股怒火升腾。他竭力压制着,终是淡声“起来吧。”
殷临曜起身,皇帝端详起面前的长子来。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涌动,让他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自问政治清明,虽说不上有什么宏图大略,但身为守成之君,他做得也还可以。唯家事,实在一言难尽。
次子因为昔年之事不肯认他,如今长子又觉他要杀他。再深些想眼前长子心中的疑虑宁可与苏衔说都不肯与他直言,他这父亲当的
殷玄汲一时心思百转千回。想宽慰长子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说出一句“朕只是来看看,你好生养病。”
皇长子长揖“谢父皇。”
皇帝噎了噎,又道“此事朕交给苏衔,让他领着暗营去查了。暂不要惊扰你母后,免得她胡思乱想。”
皇长子颔首“诺,儿臣遵旨。”
“”皇帝无声一喟,“待你病愈,朕便下旨立储。”
皇长子猛地抬头“父皇”怔了怔,慌忙下拜,“父皇,儿臣绝不曾图谋皇位。昨日与苏衔所言是”
“你图不图谋,这皇位也早晚要给你。”皇帝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殷临曜窒息。
“朕知道,在你眼里朕更疼苏衔。”皇帝顿了顿声,“朕也承认,若苏衔当真是宫里的皇次子,朕也会想把皇位给他。不是因为心存亏欠,是因他在治国理政上有他的本事。”
“但他既无此意,朕也没有糊涂到宁可杀你都要将皇位安给他。”皇帝又一声叹,摇一摇头,“况且若论本事不谈,他的性子也未见得适合承继大统。”
到底是太放纵不羁了一些,规矩礼数在他眼里尽可踩在脚下。为帝王者虽看似说一不二,但这样的脾性也最易吃亏,规矩违得多了,史书评说就要大打折扣,如又只是个守成之君难有惊天动地的建树,那恐怕就算国泰民安,他也会因那些放纵之举在史书上被写成庸君。
更要紧的是,苏衔看来是真不拿皇位当回事。真将皇位给他,他也未必高兴。
皇帝伸手扶了皇长子一把“只是你要答应朕,来日承继大统,你不能杀他。”
“父皇多虑了。”殷临曜垂首坦然,“儿臣从不曾厌恶苏衔。”
倘若他真看苏衔不顺眼,那些话他又岂会同苏衔说于他而言苏衔倒比旁的兄弟更可信有本事有才学又没有野心,来日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杀也是不必杀的,由他自己逍遥自在去便是。
征勇侯府。
知道小姐今日要回门,府中下人都自一早就忙碌起来。二人是在临近晌午时到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正方便一家人一同用个膳。
膳桌上的氛围多少有点奇怪,两家到底仍有身份上的差别,从前又生过种种不快。谢长远与苗氏就都不太与苏衔说话,明明是四人都坐在一起,苏衔却显得像个外人。
于是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奇奇怪怪的心疼,便有意多为苏衔夹菜。她一夹菜他就漫开点笑,偶尔也返过来为她夹一些。
直至午膳用完,谢长远才可算在最初的寒暄后又与苏衔说了句话“苏衔啊”他觉得这个名字自他口中与这般和气的口吻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兀自闷了半天才又说下去,“来下盘棋”
“好。”苏衔应了声,与谢云苔对视一眼,就跟着谢长远走了。谢云苔心中惴惴,一方面怕苏衔又憋不住惹事闹出不快,一方面又担心父亲横竖看苏衔不顺眼。
苗氏拉一拉她“走,不管他们,咱们回屋说会儿话。”
“哦”谢云苔轻应了声,与苗氏回了房。母女二人一并歪到床上去,她也还是心神不宁的。
苗氏看着她笑“放心吧,你爹不会说什么了。”
“我知道”谢云苔脱口而出,说完又滞了滞,小心探问,“真的吗”
苗氏从榻桌的碟子里拿了颗花生出来,捏碎外皮,将花生仁搁到她手里“你爹不喜欢苏衔,还能不疼你么”
谢云苔浅怔,恍悟。
父亲今日自然不会说苏衔什么,不仅今日不会,日后大抵也不会。
因为父亲要担心苏衔会将气撒在她身上。
“只要你好好的,你爹就什么都不会说。”苗氏说着,轻声一叹,“可若出了什么变数,你也要及时让家里知道。”
“我明白的。”谢云苔轻轻点头,又说,“爹娘也不必太担心我。苏衔他他当真对我很好,日后若有变数也是日后的事,我不会有心那么多,爹娘也不要徒增烦扰。”
后院廊下,苏衔与谢长远不多时就下完了两盘棋。
不是围棋,是象棋。围棋在文人墨客间大受欢迎,象棋在军中却下得更多。
拢共下了两盘,谢长远便赢了两盘,苏衔笑说“爹棋艺不错啊。”
谢长远眼皮微抬,睇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整理棋子,口中轻笑“当我看不出你让我”
“没有的事。”苏衔矢口否认。
谢长远置若罔闻“苏大丞相下棋也会让人”
苏衔便没再继续否认,摇摇头,也伸手去摆棋子。
谢长远打量着他“是阿苔事先求过你”
苏衔听懂了他的那个“求”字,含笑摇头“她啊,她都不打算让我来,怕我跟您吵起来,是我死皮赖脸跟过来的。”
谢长远眼底一沉,手中将其放下,倚向靠背。
苏衔看他没有要继续下的意思,也索性不再多理棋子,安静无声地坐着。
谢长远双眸望着廊上雕花,望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从未想过让她嫁个达官显贵,谁知一嫁就嫁了个丞相。”
语毕他视线挪回来,投在苏衔面上“阿苔被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日后交给你。算我这当老丈人的求你,你好好待她。”
苏衔眸光一凝,看一看谢长远,心里略有点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看谢长远之前那个敢拎刀上门的劲头,如今因着女儿已过了门,为了女儿过得好也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但他想了想,还是笑了“岳父大人谬了。”
谢长远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什么交不交给我的。”苏衔也倚向椅背,“我们两个成婚,是我愿娶她也愿嫁,先前的债早清了,聘礼嫁妆也都没少啊,并不是您把女儿卖给我。”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您何必把她看得这么低好像我不是个东西她就活不了似的。”他啧嘴,“您也别太小看小苔,她本事大得很,正经遇上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点都不怂。”
她的怂样他是见过不少,比如勤勤恳恳换衣服换了大半年,比如洞房翌日在屏风后哭鼻子,可那终究都是小事。
但是家里欠债的时候、帮阿婧撑腰的时候,还有程颐在宫中讹她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清醒得很,那些事却真都是大事。
他唯一一次见她遇到大事还慌了阵脚,就是那位世子险些非礼了她的时候。可细细想来,即便那时候她也仍留着冷静,恐惧之余她既没闹自尽也没做出什么别的傻事,首先想到的是抓着他求他别卖了她。
什么对她最要紧、怎么做对她好,她清楚着呢。
苏衔眯眼睇着岳父“不必把她看得这么无能,也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这几天您都没睡好吧累不累得慌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磨自己干什么。”
谢长远下意识地埋头捂了下脸。
他确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从阿苔出嫁前一晚至今,起码又三天了。他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地想苏衔若对她不好怎么办始乱终弃怎么办
神情复杂地睃一眼苏衔,他道“还成了我小看她了”
“本来就是啊。”苏衔摊手,“虽然您看我不顺眼,但我好歹是个丞相,我眼光可以的好吧没点本事单凭张脸长得好我看得上”
谢长远面色微僵,苏衔嘴角轻扯“别告诉小苔哈,不然她又怪我瞎说话。”
谢长远“”
怎么听着丞相还有点惧内似的。
“还是下棋吧”苏衔唯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继续摆起棋子。
谢长远也凑回棋盘前,看看棋,又看看苏衔。
唉,这女婿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宫中。
入夜,各处宫苑的灯渐次亮起,四处也皆归于寂静。随着明月渐起,晚风渐渐拂起来,抚过宫墙,依稀含着寒涔涔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