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元子与明真子一路狂奔四百余里,才敢稍做停歇。
实际上这两位大成真人境界的掌门从未对李云心掉以轻心——合三派之力雷击李云心这件事,本就是他们两牵起头的。但问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凶悍到这个地步。
从前那李云心使用计谋、心机,然而那毕竟只是谋略而已。他们忌惮李云心的谋略、忌惮他可能设下的种种圈套陷阱,因此才试图通过最最直接的方式——纯粹的暴力来解决问题。
只是到如今才意识这样一件事——他是个真境的龙子!
论起“暴力”来……他的暴力竟然与他的头脑一样令人肝胆生寒呀!
他人往往是头脑被勇猛的武力掩盖,而这个家伙,却是用头脑叫人忽略了他的武力……成康子死前那一幕叫这两位真人到如今还脊背发凉,实际上他们倒并不是特别地怕死,而是——
那成康子、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九霄神雷派的掌门……竟然被那凶兽一般的李云心用獠牙和利爪活撕了呀!他那神魔身足有常人身形两三个那样高大,成康子在他的身下,就如同一只野兔或者羊羔一般。两人撞到一处去的时候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就击穿他的雪山气海……妖魔最擅近身肉搏,那成康子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真要追上他去——
这两位掌门细细想了这些、再想到他毫无尊荣可言的死法……谁会愿意那样死去?!
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凶性一旦发起了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竟使出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嗨呀!
规元子顺了顺气,再转头往东边看一看,低声道:“不要在天上……去下面、往下面去——”
明真子没有半句反驳的话,从善如流。
他们身下亦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树木遮天蔽日。如今这样的环境,倒叫这两位掌门觉得安全些了。他们总得调息一阵子、思虑一阵子,想一想接下来的对策。
要知道——
“那李云心……凶悍如斯……”明真子喃喃自语似地低声感叹,“端方,此前咱们说他会逃出咱们的地界,你看如今……他是会逃还是……”
——还是回来找上我们。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就连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可凌虚剑派与上清丹鼎派的山门,一个在庆国的边境,一个在庆国与业国的交界处。对于修士、大妖魔的脚程而言,实际上都不能算远……
“他……已受了重伤了吧?”规元子皱眉想了又想,才开口,“我想他刚才是发了凶性以死相搏……倘若真的还有余力,方才也就杀上天了。如今再想一想,或许只是看着凶悍、实则已经虚弱至极了。我想,咱们要不要再往回去……”
“——那位成康子掌门,在死掉之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这话头被人截断了——正是那刘公赞。
先前明真子将刘公赞也带上了天。不过刘公赞乃是虚境,身躯不如真人强横。倘若暴露在天上的罡风里,大概疾行一刻钟就要被吹散了架。因而明真子以袖里干坤的法子将他笼在袖中。
而今将他放到地面上——这刘老道却似乎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人了。
他不但有胆打断规元子的话,竟还有胆大摇大摆地走开几步,在如荫的绿草当中找到一根横卧的枯树干坐下了、旁若无人地喘了口气。似乎他的旧主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这件事叫他的腰杆硬了不少——再没有从前的狼狈模样了。
规元子猛地转头瞪着他看,脑后的黑发铺散开,像是一头发了怒的雄狮——对上这老道的时候,他的忐忑担忧倒是全没了,气势又盛起来:“好你这邪道士,此刻气焰又嚣张起来了么?!说这话——难道不是怕我们去找到你那妖魔主子、将他杀了?我看,还是留你不得、就在这里将你杀了!”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劈向刘公赞的天灵盖。
可刘老道竟不忙不忙,连避都不避。他眼睁睁地看着规元子,脸上露出微嘲的笑意来:“这位掌门,罢了吧。已经是这种时候了。老道我不叫你们去,乃是怕你们再蠢死。你又不会真地杀我,何必要大家下不来台。”
规元子的掌风都已经压到了刘公赞的头顶。可就在这时候,却当真被明真子拦下了:“端方,我还有事问他!”
因而这位上清丹鼎派掌门的脸色,就变得难看到了极点——自然没有真想杀死刘公赞的。否则他一抬手就足够了、何必作那龙行虎步之态。明真子给了他这台阶下,他的脸便涨红了、盯着刘公赞再瞪几眼,才嘿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
刘老道便微笑:“明真子掌门,可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明真子皱眉,深吸了几口气。也将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才眯起眼睛道:“问题?你说说看。倘若说中了关窍,也不枉我又留你一命。”
刘老道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说句该死的话。两位掌门……你们呀,在那李云心面前,当真就如孩童一般的。”
规元子又要瞪眼,但明真子抬手制止了他。
老道便说下去:“我曾经见过凌空子,也见过月昀子。那凌空仙子……初见的时候,气势骇人,彷如天仙。打眼看了,就只觉得高深莫测。说话行事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只当是仙家的手段。”
“可后来、如今,我再回想那位凌空仙子做过的事情……就明白了。她之所以高深莫测、琢磨不透,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单纯了。单纯得如孩童一般。可她偏又有强大的力量——这世俗中人都敬畏力量和财富。一个人有了力量和财富、那么再蠢再单纯,旁人也会猜,啊,人家断不会做这样那样的傻事的、必然是有深意的。可实际上呢?倘若能看穿……那力量也就无用了。”
“李云心,就能看穿这一点。所以凌空仙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到死才明悟。”
刘公赞再叹口气,左右瞧了瞧。瞧见一颗细细长长的山姜,便伸手折过来捋去红红绿绿的茎叶、放在嘴里嚼。
“再说那月昀子……老道我也要承认,计谋过人。可惜比李云心还差了些。他和你们……乃至凌空子,都犯了一个错。觉得那李云心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见识。可惜那李云心是个天生的人魔,虽说只有十几岁,却不晓得哪来的阅历。凡是将他真当成孩童、少年的,都要不得好死的。”
“我晓得三位仙长……觉得自己并不愚笨。”刘老道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将嘴里嚼烂的山姜吐出去,忽然笑起来,“嘿嘿。可是在老道我这里呢……唔,三位仙长在修行人当中,大概的确不算愚笨了。但在世俗人当中——”
听到这里,明真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平静地思索一会儿,道:“你说下去。本座赦你无罪。”
刘公赞朝他松松垮垮地拱了拱手,可语气却斩钉截铁:“但在世俗人当中,三位,乃至道统、剑宗的诸位修士,都可以当得上一个蠢笨的评价了。”
明真子的眼皮跳了跳,转头看那规元子一眼。规元子的脸色铁青,然而也不说话,只闷哼了一声。
刘公赞旁若无人地说下去:“这也不怪你们。实际上事情是这样子的——修行人,仙长们,道法通玄、坐拥无数的财富。许许多多你们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在我们世俗人这里……实则是需要大大地动脑筋才能做得成的。”
“譬如说老道我——老道我从前穷困的时候,为求个温饱,动过多少的脑筋?我要想,是第二天白天出去卖画、还是晚间出去卖画。是去城南,还是去城北。城南林家人死了小儿子,在办丧事——那林家的家主又是个吝啬人。我跑去他那里,他是会因为心情不好将我轰出来,还是会因丧子之痛发些慈悲,反而将我那些镇宅的画儿都买了去。”
“我沽一壶酒,要想口袋里的银钱还有几许。能不能在那木南居伙计那里赊几个大钱。赊了那大钱,眼瞧着就到年关,我是不是可以说几句小话儿、趁那掌柜心情好的时候用一幅镇宅的画儿抵了。凡此种种……我们这些世俗中的穷苦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每走一步,都麻烦缠身。”
“那些富贵人也笑咱们,说咱们营营苟且,每日只晓得为这些事情算计来、算计去、不大气、做不成大事的。可是那些富贵人,乃至仙长们都很难体会,咱们这些人光是为活着就已经穷尽心血了……再大气、不去算计,怕是连活也活不成了。”
“往日时候的时候呢,咱们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确会变成市井间的精明人。譬如你看一个妇女,能说会道、人情世故都做得极漂亮。你变个脸色、说一句话,她就能觉察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叫那妇女去做大买卖、去读书、去修道,她就变得蠢笨不堪了——世间人管这叫做不入流的‘小聪明’。我想诸位仙长,也是看不上这小聪明的。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强大了……”
刘老道感慨地抬头,又伸手往天上指了指:“凡人觉得你们在天上。想要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凡人要计较、要思索,而你们只需要发话,就自有凡人供奉了。所谓一力降十会……你们的力量,可以无视世俗人的任何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