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笑了,声音轻快:“阿九好快活!”
施婳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怔忪了许久,那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淡去了,像是化开的水汽一般。
画面倏忽转过,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虚弱的男人声音响起:“阿九……以后咳咳咳……跟娘和哥哥……好、咳咳咳好好过……”
女童啜泣着:“爹,您不要阿九了吗?”
“阿九,你和哥哥在一起,等着娘以后来接你们,知道么?乖乖的。”
“嗯,娘,阿九会乖乖的,听哥哥的话。”
“阿九,哥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会回来的。”
“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妇人挑剔地道:“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病歪歪的,恐怕活不长了吧?”
“您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她原本是我的小侄女儿,跟着我们一路逃荒来的,这一路上我们但凡有一口吃的,都没少了她,看着瘦了些,实际上精神气可足哩!”
“那行,就二百文吧。”
“这个……二百文实在是少了些,二百三十文,您看如何?”
“行行行。”
幼小的施婳站在路边,看着一只手伸过来:“走吧。”
然后她就茫然地被那只手拉着往前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量渐渐拔高,牵着她的那只手又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手,一个带着微醺的声音道:“婳儿,跟着孤走,来。”
施婳感觉到了热,腾腾的火焰烫得她皮肉都要融化了似的,大火倏然就蔓延开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兽,张开大口要吞没了她。
“阿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九,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阿九,我喜欢你。”
火焰顷刻间如潮水一般褪去,施婳只觉得自己被那一只手拽着,不停地往下坠去,神智渐渐回笼,她听见了一个老人的声音道:“热退了些,想是不用多久就要醒了。”
施婳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窗栏,郑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施婳头痛欲裂,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正对上陈老关切的目光,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按了按剧痛的眉心,就像是有一个人拿凿子在一下一下地凿着,疼痛不已,她想起来了,白松江决了堤,大水冲入了岑州城,她和陈老三人不得已,爬到楼房上躲着,被雨淋了一场,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大水未退,他们在房顶上等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有人划着船路过,那船正好是崔府的,这才将他们救了起来。
如今施婳所在的地方,就是崔府的小楼上,一楼已经被淹了,所幸崔府够大,二层小楼很多,倒也挤得下,施婳烧了一日多,到了崔府一头便栽倒了,倒让陈老和郑老给吓了一跳。
“头是不是还痛?”
陈老声音关切,施婳道:“是有些,不妨事,说来惭愧,我竟不如你们两位老人。”
陈老哈哈一笑,道:“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就是容易风邪入体,你若是平时少生病的话,一到这时候,确实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能熬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施婳把药喝了,站起身来,只见外面虽然仍旧是一片汪洋,但是水到底是退了许多,原先淹到了二楼的栏杆处,如今只淹没了一楼的一半了。
陈老望着那狼借一片的水面,叹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水。”
施婳想着方才梦里的事情,不觉有些走神,听了这话,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官府什么时候来处理。”
一直没说话的郑老道:“估计快了,水退了之后,朝廷就会派人来赈灾,同时预防瘟疫。”
“瘟疫?”施婳愣了一下。
陈老点点头,道:“灾后极容易发生瘟疫,若是不妥当安置,恐怕会出事情。”
果然如两位老大夫所言,又过了四日,水彻底退了,官府派了人来安顿灾民,整个岑州城一片愁云惨淡,处处能听见哭声。
因着这一场大水,有房子倒了的,有家里钱财细软被冲走了的,甚至有亲人失踪了,兼之大多数百姓的田地也都被淹了,眼下已是五月份,再赶着插秧下苗也来不及了,今年颗粒无收,秋冬还不知要如何才能熬过去。
第 112 章
崔府也损失惨重, 施婳听陈老两人谈起, 崔老爷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一场大水,把他的铺子里的丝绸全部给泡坏了, 也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
所幸这几日没再下雨了, 天气渐渐晴朗起来, 施婳看着楼下的园子里,崔老爷正扶着他的妻子在散步。
唯一能值得庆幸的事情, 便是崔夫人日渐好了起来, 纵然崔老爷家境富裕,腰缠万贯,却从未纳妾,可见他极其爱重自己的妻子。
施婳托着下巴,看着楼下的两人,他们小声说着话, 彼此之间的神情态度都十分自然, 大概这就是寻常人说的老夫老妻了。
崔夫人久病才愈,腿脚没力气,想试着自己走, 崔老爷又怕她跌倒,便伸出左手来, 虚虚地张开, 护在她身后,不叫崔夫人看见了, 但是若她不慎摔倒,又能立即扶住她。
施婳望着他的姿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谢翎从前每日接送她去医馆,要是遇到了雨雪天气,他也会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虚虚放在她的身后,若非有一次施婳无意间回头,恐怕都发现不了。
望着楼下的那两人,施婳不知为何,竟然十分地想念起那个远在京师的少年了。
施婳有些怔怔的,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呼声,她回过神来望去,只见那是陈老,站在园门口,冲她招手。
施婳立即下了小楼,陈老走过来道:“官府来了人,请我们去给灾民看病,不知你是否方便,所以过来问一问你。”
施婳听了,忙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么?”
“是,”陈老道:“有不少灾民都病了,除我和陈老以外,还有一个大夫,三个人恐怕都忙不过来。”
他说着,领着施婳往外走去,一边与她说话,给灾民治病的地方在一处学塾里面,此时都已经腾空了,只余两张桌椅,其余的房舍里住着都是重病的灾民,轻一点的就在院子里坐着,院子中间已经搭起来两个凉棚,以供灾民休息。
施婳到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老人虚弱的呻吟,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处,平添了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令人心头沉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