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一笑,崔娘子越觉得后脖子冷了,她缩了缩脖子,干笑道:“那个……我还得去给赵家公子回个话,秀才相公才考试回来,就不耽搁您了。”
她说完,就揣着手帕颠颠地走了,谢翎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继续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日头正是晌午时分,日光满满当当洒了一整个院子,施婳正坐在树荫下,将细碎的桂花洒在了簸箕里,今年桂花开花很多,她做了好几罐子桂花酒和桂花蜜糖,还剩下不少,便拿来晒干了以作日后备用。
洁白的素手将那些细碎的鹅黄小花一一洒开,尽量使其平整均匀,做起这种活计,施婳也是十分有耐心,直到院门传来响声,她抬头一看,却是谢翎回来了。
施婳将簸箕轻轻掂了掂,谢翎便迎上来,接过那大簸箕,放在架好的竹竿上晾着,然后低头站着,不说话了。
施婳细心地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便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谢翎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施婳一时也没想到崔娘子的事上去,因为她觉得谢翎大概是不认得崔娘子的,是以也猜不到谢翎此时的想法,遂只能温言道:“可是没有考好?”
谢翎低声道:“不是。”
他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去了,唯剩下施婳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一时间满目迷茫。
到了下午时候,施婳正在窗前仔细算账,忽然外面有人过来,遮住了天光,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谢翎站在那里,便道:“怎么了?”
谢翎声音平静地道:“杨师兄说要小聚,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施婳想了想,乡试刚刚过去,师兄弟们小聚吃个饭,也是正常的事情,遂道:“那你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应了一声,便离开了,直到院门关上时,施婳才从方才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正欲提笔继续写,却见宣纸上好大一滴墨汁,将前面写好的数都遮住了。
一下午算是白费了,她颇有些懊恼地将纸拿开,继续开始仔细筹算起来。
只是等到了傍晚时候,天刚刚抆黑,谢翎便回来了,施婳才做好饭,见他进来,不由十分诧异:“这么早?不是跟你师兄们一起吃饭么?”
谢翎只是望着她,答道:“我想你了,就先回来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直白无比,施婳都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觉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一地。
她低垂了眼,也不去捡拾,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事情终于来了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话终于要说开了。
施婳盯着平整的地砖,昏黄的烛光在上面勾勒出些许阴影,她知道谢翎正在看着她,那目光就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坚定而明朗。
过了一会,施婳才弯腰将筷子拾起来,语气淡淡地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谢翎没有应答,只是等施婳去倒水洗筷子时,忽然开口问道:“阿九,你要成亲了吗?”
施婳不防他一时提起这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概是中午那崔娘子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他撞着了,她沉吟片刻,索性道:“总是要成亲的,或早或晚。”
她说完,不看谢翎的眼睛,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谢翎直言道:“既然如此,那阿九与我成亲吧。”
施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谢翎却不避不让,上前一步,固执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九觉得如何?”
他走近了,施婳便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像是墨香中掺入了一缕淡淡的酒气,她敏锐地反问:“你喝酒了?”
谢翎依旧看着她,答道:“喝了一点,师兄盛情,推不过去。”
他说完,便坐下了,继续盯着施婳看,执拗得像一个孩子:“阿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放在平常,谢翎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通常都是情绪内敛,今天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倒没有什么顾忌了,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倒令施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好。”
说完,施婳才抬起头来,回视他的目光,冷静地道:“我一向是拿你当弟弟看待的,我们相依为命多年,你是读书人,不觉得有悖人伦吗?”
谢翎微微动了一下眉头,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明亮灼然,他道:“不觉得,你我并非血亲关系,依照我大干律法,通婚是可行的,我也从未真正拿你当姐姐看待。”
施婳心里骤然瑟缩了一下,一股子涩涩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去,她听谢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从前便想,有朝一日,若能娶得阿九为妻,此生才能圆满。”
“你一生有多长?!”施婳怒视他,声音不自觉提高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翎偏了偏头,并不挪开目光,反而笑了起来,他的容貌在烛光下透出几分难言的清隽俊逸,道:“一生不过数十载尔,富贵两全是一辈子,浑浑噩噩也是一辈子,都比不上和阿九。”
他的声音,听在施婳耳中,不知为何,竟与另一个声音渐渐重叠在一处: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
彼时,施婳尚为这一份决心和真诚所感动,她甚至有几分羡慕陈明雪,可以如飞蛾扑火一般,追逐自己想要的感情,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而如今,竟然也有这样一份直白到近乎剖心的感情放在她面前,施婳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怔怔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空气中是大段的沉默,许久之后,她动了动,然后转身,走出去了,留下谢翎一人坐在那里,烛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道固执的影子,投映在青砖上,显得孤寂无比。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施婳站在窗前,透过桂树茂盛的枝叶,能够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周围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银色的月光如轻纱一般倾泻而下,四周都静悄悄的。
施婳盯着那月亮看了许久,纷杂的思绪都已沉淀下来,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与晏商枝一般的境地,但是晏商枝有退路,他想了办法,把陈明雪弄回京师去了,而施婳却没有退路,她与谢翎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已经被绑在了一起,于情于理,她都扔不下谢翎。
八年前,看见谢翎被孩童们欺辱时,施婳伸手解救,那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如同点起了一星火,而到了如今,那火已顺着烧到了自己身上,她却不能抛开。
是的,无论如何,施婳都抛不开谢翎,这仿佛就成了一个死局,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施婳觉得这真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若当初她不去劝阻村长,她便不会遇上谢翎,若她不动依靠谢翎替她报仇的心思,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施婳漫无边际地想着,在窗前伫立良久,然后揉了揉眉心,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一着,现在这种情况,要如何收场?
窗关上了,这时,东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虽然很轻,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旧显得有些突兀。
谢翎从房里迈出来,他换了一件浅青色的袍子,整个人显得很是挺拔,如青竹一般,月光将他的倒影投映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掠过,在井边停下了。
谢翎手里拿着的布袍的袖摆上,犹沾着许多酒渍,因为之前光线太暗,十分不起眼,若是施婳认真打量,便会知道,谢翎身上的酒气并不是因为他喝了酒,而是因为这些酒渍的缘故。
谢翎把布袍扔进木盆中,然后借着月光打了一桶井水倒进去,泡好了,他这才转身看向施婳的房间,那里窗已经紧闭了,显然里面的人也早已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