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此夜,东院之中。月娥靠在床边,望着手中自东炎书房内寻来的两本书,一本是《京都风物志》,记载的是京城内的各种习俗,事物。另一本却是《风华记》,记载的却是百年来的奇人,名士。
月娥便把《风物志》放在边上,只将那本《风华记》打开,翻到某一页。
此一页的段落旁边,写了几个字,字迹轩挺,虽小,却字字清晰,挺秀端方。月娥扫了一眼,见写得却是批语,说道:依我看,宁公不及楼公多矣,若论真名士,自风流,楼先生自是第一。
月娥看的一头雾水,待见这页,却见是记录一个叫“宁公”的先辈名士,她不由地哑然,心想原来东炎面上看来冷若冰霜,居然是个内有干坤之人,只不知道那“伯公”又是何人,竟能叫他如此推崇。也喜欢在书页上涂涂写写,表达异议,何况还写什么“真名士,自风流”之类,却像是敬安那样顽劣性子才有的不羁口吻,同东炎表情甚少、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相异,倒是有趣。
然而月娥却并不只留心这个,而是望着这一页当中,夹着一张小笺。
月娥犹豫了片刻,迟疑要不要拿来看。
月娥在白日就发现这本书中另有干坤,然而当时敬安在,她便只偷偷掩过去了……月娥想了片刻,就将那纸取出来,打开一看,原来竟是一方小桃花笺。
月娥定睛看去,见上面写的是:自上度隔帘相看,已逾半月,实不能忘,念及佳期必至,才稍稍心安,想我自诩清净,却也不免如此,实在可笑,可怜,可叹,今夜月下,行至幽僻之处,不由忆起初次相见,卿于梅下,素衣影单,白梅如雪,佳人更娇依胜花……虽有斐君子,如琢如磨,怎及得他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唉,轻狂了……
起初字字谨慎,落到最后,却飘忽起来,至末尾,那“求之不得”几个字便有些潦草,“辗转反侧”,却要细看才得,最后“轻狂了”几个字,却是信手乱写,不成模样,显然见此人心思到最后,已乱。
月娥看了片刻,便回头去见书本上那旁边题字,却见字迹分明是一模一样,自然也是出自东炎的手笔无疑。
月娥正望着那桃花笺发怔,小葵进来,说道:“娘子,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月娥合了书,沉吟片刻,问道:“小葵,你可知道,这京里有没有谁叫做‘容卿’?”小葵听了,细细想了一番,便摇了摇头,说道:“从未听过。”
月娥沉思片刻,才又问道:“那么,大公子他……年纪也不算小,为何还未成家?”小葵听了这个,面色才微微一变,见无人,才小声问道:“娘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月娥见她面色有异,便知道自己问对了,于是说道:“无妨,这里并无别人,你知道些什么,尽管同我说说。”
自上次月娥相救了小葵,小葵便感激她,因此今日才敢为了她伤了敬安,此刻见月娥问,她想了想,便说道:“娘子既然问,我便同娘子说……其实大公子这件事,在府内是禁忌……夫人严禁我们私底下说的,曾有一次,因有人私底下乱说,打了个半死,撵出去卖了。”说着,脸上便露出畏惧表情。
月娥也觉惊心,却不免问道:“究竟是怎样?你说,我决计不告诉别人便是了。”小葵就说道:“我自不担心娘子的……只要娘子别问别人,也别说,免得会有麻烦。”月娥点头,说道:“我自明白。”小葵便说道:“事情是如此,起先,大公子跟别个人家,是有过婚约的……”
伤往事月娥知真相
小葵说到“婚约”二字,月娥便立刻想到了“容卿”,只不过那容卿竟是何人?却尚未知晓。小葵便说道:“娘子非京城之人,自不知道……其实婢子是下人,外头的事情,多也是听别人说的,也只因跟咱们这府上有关联,所以大家说得多,也就记住了。——大公子先前的确是有过婚约,那人家却非等闲,乃是天下有名的名士楼翰林家。”
月娥听到此处,目光一动,喃喃说道:“楼翰林?”便看向手上那本书,记得方才曾见过东炎批了一语,说道“宁公不如楼公”,难道就是此人?便说道:“嗯,往下呢?”
小葵又说道:“是呢,这楼翰林当初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博学多才,名满天下,人品出众,膝下有一双儿女……”
月娥心头一跳,说道:“一双儿女?却叫什么?”小葵说道:“小姐的闺名唤作楼容玉,公子的名儿……我只记得叫什么良玉……或者玉良。”
月娥听到小葵说“楼容玉”,便立刻联想到东炎所提的“容卿”,然而听到后面,却脱口问道:“什么?小公子叫什么?”
小葵见她急着问,就说道:“婢子并没有说那公子是小的,怎么娘子也知道?的确是一对儿姐弟两个,虽然婢子都没有见过,但人人称赞是一双玉人,小公子名啊?叫良玉……对了,是楼良玉。小姐叫楼容玉。容玉,良玉,嗯,正是这两个了。”
月娥怔了好一会儿,心头只想:“大概,是巧合罢……”心怦怦跳,小葵见她面色不对,便问道:“娘子,怎么了?”
月娥镇定了下心神,说道:“没,你继续说,既然如此……大公子同他……那个容玉小姐,是什么时候定亲的呢?”
小葵见问,便说道:“这件事说来,却是当时一桩佳话,是大公子出外之时,巧遇楼翰林,两人都是才子,楼翰林厉害,大公子自然也不差,他们两个相见,竟然十分的投契,日后,楼翰林便时常请大公子去自府上,楼翰林也曾来过咱们府上……一来二去,不知大公子怎地就见了那楼小姐,楼翰林又喜欢大公子,便做主,许下了这门亲事。”
月娥只觉的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便问道:“既然婚事定了,那现在大公子为何仍旧只身一人?”
小葵说道:“娘子别急,且听我说,两个的婚事定了之后,一个月后,京内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可当真是天不从人愿!竟然是肃王谋反……当时皇上大怒之下,下令彻查,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楼翰林头上,……当时已经捉了很多人在牢内,大理寺派人去翰林府捉拿之时,却发现楼翰林一家已经逃走,无影无踪……此事便成了悬案,至今为止,那楼翰林一家是生是死,还不知晓呢,而大公子的婚事,也被耽搁了……”
月娥听得木木登登的,一时忘记了怎么反应,只觉头皮发麻,阵阵寒意。而小葵说到这里,也有些叹息,说道:“真是可怜,当时的大公子,跟此时可不同,婢子还记得,当年大公子并不似现在如此严厉,平常都是温和对人,然而自出了这件事,大公子便常年不笑……又因为有人经常私底下说这件事,大公子还狠狠地病了一场,十几天爬不起床,夫人因此而下令,府内不许谈论楼家往事。”
小葵说完,才又看月娥,见她兀自愣愣的,就说道:“娘子,你明白了么?就是这么一回事的。其实这几天也有些人来提亲,大公子都也推了,夫人虽然不说,其实也很伤神,奴婢悄悄想,想必大公子心底还惦记着当年的楼家小姐罢了。……这些不过是奴婢自己胡思乱想,娘子听听也就罢了。”
小葵说完了,室内一派寂静,只有烛光一闪一闪的跳动,映的月娥脸上阴晴不定,片刻,月娥才又出声,问道:“小葵,那你可知道,那楼家……离京之时,楼家两姐弟,各有多大?”小葵闻言皱眉,苦苦思索,说道:“这个婢子实在也不太清楚,隔了太多年……只隐约记得,楼家小姐比大公子要小上几岁,如今……若是还在人世,那大概也是十八九岁的光景罢。”
月娥心头一震。小葵说道:“娘子怎地对这些格外感兴趣?”
月娥眼皮乱跳,只好做若无其事之状,微微而笑,说道:“无事闲谈而已,好了,你回去歇着罢。”小葵见状,便行了个礼,果然就出去了。
小葵走后,月娥才伸手,轻轻捂住胸口,几乎俯身倒下。一瞬间心乱如麻,目光木木盯着手上那本书,心头只想:“怎会如此,那楼翰林一家,偏生这么巧居然是姐弟两个,偏生这么巧小良的名字也有个良,偏生这么巧我跟那楼小姐年纪相近,偏生又这么巧……当日大公子对着我,叫“容卿”!”
月娥一时又记起当日在王家之时,姚良同自己说过的话,“倘若不是那场变故,姐姐也是公侯夫人”,当时她还并不在意,然而如今想来,却字字都对上,这楼翰林家,也是因为“肃王”而遭殃……
月娥忽地心惊肉跳:倘若她所想没有差,那么,这姚月娘的真身,应该就是那楼容玉,也就是谢东炎口中的“容卿”,同样也是那跟谢东炎定过亲之人!
月娥想通了这个,胆战心惊。急忙下地,倒了杯半凉不凉的水喝了口,又呆呆想道:“怪道小良当日说,父亲临死遗命,不许上京,原来果然竟是为了避祸。然而我现在委身谢敬安,……倘若谢东炎知道我便是楼容玉,不知会如何?”
月娥想到这里,便明白当日她初次到谢府,在门口巧遇谢东炎之时,东炎那般惊愕却是为何。然而后来他一再又见自己,所表现的种种,似乎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楼容玉……
月娥站在桌边想了会儿,重新回到床上,咬着手指想道:“假若谢东炎知道我是那个楼容玉,不知会是怎样反应?他既然性子严谨,又是朝廷命官,将我擒拿归案,或者也说不定,但他对楼容玉深情款款……”
月娥想来想去,东炎起初惊诧于她的容貌同楼容玉相同,看他的表现,大概还以为她就是楼容玉,只不过……谢东炎是何等犀利谨慎之人,他当日爱慕楼容玉之极,虽然一时为相同的面孔迷惑,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自然就会认得,姚月娥,并非昔日的楼容玉……
所以谢东炎才会冷淡非凡,且屡屡针对她,一来,是因为他不喜她同楼容玉相似的面貌,大概是因由心结在内;二来,却是憎恨她此刻的身份,而这种憎恨,却又十分微妙。
谢东炎传她去书房,第一回是无意相救,第二回是想揭穿她的底细,这两回碰面,月娥同他交谈之中,能看出东炎望着自己之时,眼中明显的厌恶憎恨。
究竟东炎为何憎恨自己,只是因为谢敬安为她所“迷”呢,还是因为她“长着”一张跟楼容玉一样的脸,所以才叫他……如此反常?
月娥想了半夜,终于抱着书沉沉睡去,次日清晨起来,还未睁眼,就听到有人低低叹了声,说道:“怎么还压着书?这手臂都压坏了。”听声音,却是敬安。
月娥察觉他要去扯那两本书,便急忙睁眼,说道:“侯爷。”却见眼前青蒙蒙的,显然还未曾大天亮,不由愕然。
敬安看她醒了,一怔停了动作,说道:“你昨晚儿看书了?”
月娥微微起身,一边将那两本书拿了,放在床里头去,摇头说道:“没有看,本是想看,然而太困,就睡了。”
敬安望着她,说道:“我也不喜欢你晚间看,小心坏了眼睛。”月娥点头,说道:“这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