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听了封氏这番话,十分纳罕,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曾听我们老爷说过,只说好容易才请得甄先生去书院,和颜先生一起,外面提起来,谁不说咱们书院的两位先生博学多才,通透豁达。怎么,我们在金陵,如何救了英莲?英莲又遇到什么事儿了?”
封氏叹道:“说来话长,真真是一言难尽。”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贾敏更是不解,忙问端的。
原来去年甄士隐抱着女儿顽耍,忽然有个和尚非要化英莲去出家,满嘴里胡言乱语,竟有些不祥之兆,甄士隐和封氏只此一女,哪肯送女儿出家?故此不理睬那和尚的话。不料今年正月元宵节时,家奴霍起抱英莲去看花灯,一时因小解将英莲放在门口,不妨竟被拐子抱走了,亏得遇到林如海派人去姑苏办事,认得英莲,不仅抱回了英莲,还把拐子带回了应天府,从那拐子手里救了好些被拐的男女孩子,多不知家乡父母,都已被林如海收留了。
封氏道:“听林大人派去的人说,是林大人发觉应天府下有许多拐子,专门偷些三四岁大不知事且生得齐整的孩子,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平头百姓家的孩子生得再好,也不如富贵人家的品格,这样的孩子被拐子养在僻静处,待到了十二三岁,容貌出挑得好了,便卖出去。天可怜见,林大人派去的人恰好追那拐子到了姑苏,碰到了拐子抱着英莲。”
封氏暗暗抹泪,咽道:“我们夫妇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就英莲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没了英莲,岂不是连心都没了?因此我们老爷特特去谢过林大人一回。后来林大人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好,常有葫芦庙里烧香,倒得防着走水。原不信,谁承想,还没出正月呢,葫芦庙忽然炸供,竟真的着了大火,从葫芦庙开始一条街都烧没了,连累我们家成了一片废墟。田庄上连年收成不好,住不得,我们原说去投奔我娘家,倒是林大人重提往事,请我们老爷去书院教书,既有学生孝敬的束修,又有书院的居所,又能和颜先生作伴,比去大如州强些。我们老爷不舍离开姑苏,便应了林大人所请。如今我们已定下来了,我带着英莲特特来谢过太太。”
这一席话听得贾敏惊心动魄,良久方念了一句佛,道:“没事就好。既然府上已是遇难成祥,竟是好生过日子罢。我们老爷和甄先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何必说这些话,倒显得咱们生分?甄先生去咱们书院里教书,我们求之不得呢,还想着等睿儿十岁了,也送他去读书,免得在家里一味苦读,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人才辈出。”
林睿笑道:“我早就听说颜先生和甄先生的名气了,也听说咱们家的书院在江南已是首屈一指,书院建成至今不过十几年,已出了好些进士举人秀才,听说三年前的武状元便是从咱们书院出去的,四方学子都愿意过来,只恨我年纪太小,父母舍不得。”
贾敏道:“你说的那是张大虎,原是你父亲去金陵请颜先生时救下来的可怜孩子,今年大不过二十岁。小时候的他我见过,生得虎头虎脑的,读书的本事极好,不巧他更爱武艺,因此得你父亲资助,命人教他拳脚功夫,不想竟考中了武状元,如今在京城已有了六品的差事。起先你父亲留下他,送他去读书,虽说跟着鸣琴鼓瑟,却没让他签身契,而后咱们离了姑苏,就留他在书院了,没带他进京,怕耽误了他读书,前儿你父亲还说他该娶亲了呢。”
封氏听了,深觉罕异,随即赞叹一声,道:“都是林大人宅心仁厚,若是张大人遇到旁人,哪有今日的前程?便是我们,没有林大人,也没有今日。”
贾敏忙十分安慰,晚间林如海回来,问起甄家之事,林如海笑而不语,半日方道:“和甄夫人说的差不多,无非就是派人抓捕拐子,碰巧遇到了他们家被拐的英莲,也是巧极,去的人曾经去过甄家,见过英莲,知晓英莲眉心生有一点胭脂痣。”
他自然不会跟贾敏说自己知道甄家的命运,便借由抓捕拐子,派人去了姑苏,撇开甄英莲的命运不提,他为官多年,的确深恨拐子,拆散了不知道多少父母儿女,毁了多少孩子的终生,当然他事先也提点过派去的心腹,只说得了消息说,有拐子欲拐甄家小姐,因甄家小姐生得太好,故令其紧盯着小姐,果然抓捕到了那拐子,救了英莲,同时救出了不少男女孩子,只有三两个找到了家人,余者都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林如海不能贸贸然地告诉甄士隐自己算到他家有难,说了怕他不信,因此只能如此作为。幸而没负自己所命,甄英莲已摆脱了上辈子成为香菱的凄凉命运,甄家亦改变了境遇,如今他们家虽说日子不如从前,但甄士隐不会再飘然出家了。
至于贾雨村,林如海早从甄士隐处得知,甄士隐已于去年资助贾雨村参加大比了。他又听甄士隐说起,原欲与贾雨村择吉日启程,岂料贾雨村竟而等不及了,连夜启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嘴里只说不在意什么吉日不吉日,林如海听完后,只是一笑,原来贾雨村的本性源自于此,怪道后来起复之后那样利欲熏心,全然不顾甄英莲是恩人之女。
林如海已将要归还国库的五万两银子预备妥当了,只等着女儿出世后便还上去,没打算在述职之前如此,他不愿意依靠此举往上一步。又因他比上一世早了三年出仕,如今自己的前程也不知如何,好在他才干优长,圣人十分满意,考绩亦是上等。
等甄家母女离开后,距黛玉出生之日已不多了,林如海日也盼,夜也盼,只觉得度日如年,按他的想法,唯有和上辈子一样的时辰落草才是黛玉。
转眼间,已到了花朝节。
这日一大早,林如海就等在家中,今日虽非休沐日,然而他自从为官一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半分,横竖衙门并无要紧大事,便以昨日着凉为由,暂请了一日假,反倒是林睿一无所知,径自去上学了。
以林家的权势,林如海自然给儿子请了最好的先生在家中坐馆,身边有两个小厮做伴读,挑的都是心腹下人之子。
林如海正焦心之际,忽有本地富商金家老爷金凤来拜会,林如海只得命人接进来。
金凤今日过来,也是无奈之举,他家虽然富甲一方,在金陵虽不比薛家的权势,但是论及生意,做得却比薛家大,家资胜过薛家,然而薛家有贾家、王家相护,再加上和贾家有姻亲的史家,都是护官符上有名的人家,他们金家远远不及,便是花了许多银钱打点当地的官员,他们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拿了钱却不办事,反而步步紧逼,打量着他们家没有权势可以依傍,遂处处欺凌,至今积压了许多货物出不去。
金凤暗暗打听几年了,知道林家仁善,林如海为官六年来,从不曾欺压良善,自己家三节两寿送了礼,他们受了,也有回礼,不曾上门勒索,门下奴仆亦不曾鱼肉百姓,每年他们家反而还额外免其佃户之租,或是出钱粮济贫,又曾修桥铺路,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凤因此求到林如海门下,只求得其庇佑。
林如海听完他的请求,不觉一怔,道:“你想拜入我门下为奴?你可知,一旦为奴,就身不由己了。你如今家资百万,好好的富商老爷不做,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金凤素知林如海性子,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一宽,苦笑道:“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哪敢求到大人门下。每年家里都花无数银子打点各位大人,有时候好容易有了些交情,偏生他们又都高升去了,换了另外的大人,又是好一番打点,若是仁善些,我们生意倒也容易做,如今眼瞅着开春了,得了银子还不足,竟想要一座金佛,无底洞一般,不知听谁说的,又点明要小人那才十三岁的女儿去做妾室,还要小人陪上十万两。小人虽是唯利是图的商贾,但是爱女之心不比别人差,哪里舍得将女儿送去做妾!如今不答应,货物出不去,货物出不去,便要赔上许多银子,只好来求大人恩典。虽说托到大人门下,但只小人夫妇二人,得大人庇佑,子孙倒能好过些,横竖我们家都是经商的,便不入大人门下,子孙三代也不得参加科举。”
金凤说到伤心之处,脸上亦流露了出来,眉梢眼角俱是忧愁。
林如海登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不免有些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那官员只求财物,说不得金凤破财免灾,也就依了他,偏生那官员竟要人家的女儿做妾,哪个明理懂事的父母愿意把花朵儿似的女儿送去做服侍人的活计?
金凤见林如海略有怜悯之色,忙苦苦哀求道:“小人听闻大人最是仁厚,且爱民如子,就任六年来做了不少好事,前儿还抓了拐子救了人,无人不知,本地再没有比大人更慈悲的人了,背地里提起大人来谁不说大人是活菩萨。想来小人入了大人门下,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苛待小人。因此,只求大人救救小人一家老小,给小人一家一条活路。”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你怎么就知道本官将来不会翻脸不认人?到那时,本官大可吞并你家所有财物,外人还挑不出不是来,谁让你们都是本官门下的家仆,家仆的财物,俱归其主。”
金凤不禁笑道:“若大人有此心,焉能如此言语?何况谁不知道大人家比我们还富贵,怎会贪图我们家那一点子东西?”
林如海心里惦记着黛玉,还想再说,忽听外面小厮过来报喜,道:“老爷,太太生了。”
闻听此言,林如海大喜过望,忙问道:“可是姑娘?”
林家上下无人不知林如海盼着这一胎是千金,故小厮进来笑道:“回老爷,恭喜老爷得偿所愿,太太平平安安生下一位千金小姐,连稳婆都说姑娘乖巧,顺得很。”
林如海忙又问生辰,一算,恰是上辈子黛玉出生的时辰,也就是说,此女正是黛玉。
☆、第035章:
金凤闻得林如海喜得千金,连忙道喜,他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见林如海满脸喜悦之色,并不以生女为悲,立时满嘴好话,连绵不绝,什么今天的日子好,乃是百花的生日,生在今天,可见林姑娘是有来历的云云。
饶是林如海历经世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来,因金凤在此,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对他道:“你今日所求,容我想想罢,毕竟三年任满,还不晓得下任何在,倒未必能庇护尔等。至于你那些积压的货物,以及觊觎令千金的官宦,待我命人打探清楚,替你去说一声,也便是了。”若是金凤非良善之人,他绝不会让人为之打点。
林如海如今是一府长官,虽上有两江总督,但管的却是三省事务,而林如海独管应天府,金凤口内官员亦隶属应天府,似金凤这等商贾,寻常官宦倒能见到,却很难见到林如海,若不是林如海今日忽然请假,又盼着黛玉降生,怕早命人推掉不见了。
因此金凤顿时喜出望外,深深拜谢,感激不尽,回去后,立时便命妻子预备一份厚礼送到林家,贺林家添女之喜。
应天府一带官宦商贾之家有些消息灵通的,闻得林家诞下长女,忙都派人送礼。
一时之间,林家门庭热闹,络绎不绝。
却说林如海只命管家夫妇料理,径自去了贾敏房中,房内早已收拾妥当,贾敏躺在床上,勒着抹额,神色间倒不如何疲惫,枕畔松花弹墨绫的襁褓十分显眼,贾敏知林如海爱女成痴,便没命奶娘抱到别室。
林如海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到了床前,弯腰细看。
才出生的女儿没甚好看之处,也瞧不出长大后的冰肌雪肤、眉清目秀来,却是皱巴巴的一团,肤色红艳,嘴抿眼闭,倒是一点胎发如墨,尚有些湿润,贴于皮上,宛然便是上辈子才出生的黛玉,只是瞧着似乎比上辈子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