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鸳却想起什么,极轻极轻地笑了,说:“兜了一个大圈子,毕竟还是成了一家人。世事果真难料。”
云卿自然晓得她想起了什么,大约是因为如今只能恍惚看到她一个侧脸,听着声音也带着虫咬似的沙沙声响,像砂纸慢慢磨着,让人越发心痒焦躁。不待云卿说什么只听裴子鸳突然喘不过气来,细辛略略一叹,平平静静对云卿说:“恐又要忙了,怕不能招待奶奶。”
云卿目瞪口呆见裴子鸳喘不过来,旁的丫鬟们却木木地端茶送水,想是见得多了,也没人手脚略快些,云卿毕竟不忍,心下着急,正要开口,却听秋蓉在旁道:“大丨奶奶,咱们是帮不上忙的,恐还碍着她们做事,不如先走。”
蒹葭与芣苢显然也是这么个意思,云卿亦不便多言,如此也就先行告退了。
接着是去见慕垂凉之妾蒋婉。蒋婉倒是干净利落,云卿还在门外候着便听她对丫鬟们冷哼一声叫道:“让她滚!”
云卿闻言一笑,看着蒋婉房里大丫鬟荷枝阴仄仄的目光,真是越发通体舒畅。
这礼数走完,那么接下来就该忙些正事了。云卿于是只带蒹葭和秋蓉奔向慕老爷子的天问阁,才到书房门口,就听老爷子在里头怒骂说:“……真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爷爷想要的总是太多了些。蒋家那位应嫔娘娘在宫里头正得宠,就差能呼风唤雨了,如今倒叫咱们去招惹她?旁的不说,咱们家大妹妹也在后宫,位分也没人家高,爷爷现在叫我动蒋家当真是不把大妹妹生死放在眼里了。”是慕垂凉的声音。
慕老爷子便冷冷道:“你如今一再辩解,一拖再拖,无非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没有那个能耐!”
慕垂凉立刻云淡风轻地接道:“爷爷这是哪里话,孙儿恐怕的确就是没有那个能耐。”
“呵!呵呵!”慕老爷子气急败坏道,“你既没那个能耐,我还养你作甚?养你三房媳妇儿两个孩子作甚?不如尽早给我滚!”
“爷爷,您莫要这样看不开,”慕垂凉淡然说,“三房媳妇里有两房都是您逼我娶的,如今好赖也该您给养着,我不休她们已经就是孝顺您了,还要怎得?至于云卿,爷爷若赶了她出去,还有谁一心奔波为您掌家呢?再说了,我那媳妇云卿聪明伶俐有能耐,又是岚园裴二爷的闺女,倒是用得着爷爷来养?还有那两个孩子,爷爷若不想养,饿死掉算了,我和云卿可以再生。”
“你!”云卿忽听得慕老爷子摔东西的东西,当即唬了一跳,越发不敢近前去。便听慕垂凉不急不缓道:“莫怪孙儿无礼,实在是爷爷这心操大了。爷爷要对付蒋家,我也不是没应下,只是如今蒋家宫里正得意,宅子里因蒋宽媳妇有喜,如今正其乐融融呢,合族心齐,我一人对付事倍功半,恐太吃力些。为今之计,倒不如好好在家歇一歇,给垂冽娶房媳妇,再把二妹妹和四妹妹嫁出去,才算没了后顾之忧。”
“混账!”慕老爷子再次怒摔了什么东西,听声音像是一个瓷器。
慕垂凉却分明是笑了,道:“爷爷,别逼着云卿养那两个孩子了,我们才成亲几天呢。就算不可怜我新婚,也该看在我多年顺从爷爷、对慕家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份上,咱们彼此相让一回。再者,我爹去得早,唯留下一个女儿爷爷还给送进了宫,如今好容易来一个孝顺我娘的,爷爷也该看在去世的爹的份上,让云卿好好再孝顺我娘几天。爷爷对云卿好,自然就是对我好,我也就会加倍地孝顺爷爷,蒋家也好裴家也罢,甚至是叶家,爷爷想看到什么局面恐怕只有我最清楚、最能够帮爷爷达成心愿了。”
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云卿在外头全然看不到里头景象,却也奇怪外头仆从为何由着她们听,正自想着,便听一丫鬟叫青桑的在旁轻问:“大丨奶奶可是要现在进去吗?”
云卿听房中果真无动静,便点头说:“烦姐姐帮忙禀报一声,就说是前次提到的节俭用度一事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来请示老爷。”
青桑便应下进去了,云卿正自忐忑,忽听里头老爷子分外恼怒、几乎是吼地道:“如今是谁在掌家的?什么事都来问我,要她作甚!”
房中一时又没了声音。云卿知老爷子有心在此事上刁难、以逼迫她抚养那两个孩子,明知如此自然分辨什么也无用了,于是便打算先行回房。正是此事,老爷子书房门竟开了,混杂这书卷气和墨香的小风扑面而来,云卿蹙眉避开,再看去就见慕垂凉穿件银白对襟广袖大袍,手里拿着闭合的白扇,眼神冷清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半点也无方才与老爷子对峙斗嘴的淡然。
“你不要回去吗?”慕垂凉问。
云卿看着她袖口的浮绣银丝海棠,僵僵别开目光,说:“要得,现在就回去。”
真是太讨厌了,那衣服她出嫁前偷偷做的,嫁过来就带了过来,后来吵架自然就藏了起来,如今不知何时他竟已经穿在了身上。
慕垂凉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他走在前,云卿等人跟在后头,一路竟又是无言。
次日一早,云卿醒来时慕垂凉已去了慕家银号。云卿去给阮氏请过安,恰巧老太邀请二人前去一道用早饭,云卿与阮氏便去了。阮氏捧饭,慕九姒摆筷,云卿盛汤,端得是安乐祥和亲如一家。吃过饭云卿便趁机秉老太太说:“前次拜见老爷,老爷说咱们慕家人虽不多,开销却甚大,长此以往恐形成奢靡之风,反倒坏了咱们白手起家好容易攒下来的名声。因此叫咱们稍加整顿呢。绣珠自然是不说了,必定是要帮着我的,只是如今我想再讨一个人过来帮忙。”
洪氏只道云卿是要安插心腹,脸立刻挂得老长,分明就是不乐意。柳姨娘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已大好了,正自顾自埋头喝一碗碧生生的西湖莼菜羹。云卿却并不看她们,只一味看着老太太,言辞确定地说:“就让三妹妹来帮我吧!”
洪氏本正捧了水喝,闻言手一抖,热水直洒到身上去了,柳氏仍低着头,但握着汤匙的手明显滞了一下,然后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一眼云卿,只一眼,便又低下头稳稳当当继续喝汤。
“可是,三姑娘如今已是出了阁的人了,”阮氏故作犹疑道,“如今咱们不劝着她回沈家已是不对了,如何能再强留她帮咱们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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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这顾虑我倒也有过,”云卿看着众人笑,却是一心对柳姨娘说,“只是我私心想着,三妹妹如今已出嫁,又是长房长媳,迟早是要帮沈家掌家的,可到底是娇贵些,平日里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恐突然上手做不惯,反叫人笑话了去。倒不如先多跟跟多看看,好歹略加熟悉一点儿,于她是没有坏处的,我和绣珠两个做嫂子也算帮三妹妹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至于三妹妹已出阁,那倒是没什么干系,沈家离这里才几步路呢,来回也方便,再者,只是说她在咱们家是让她跟一跟,等她回沈家,又有我和绣珠,不会误了事的!”
洪氏心道,三姑娘如今是出了阁的人,云卿再拉拢她,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的,况三姑娘若帮着主事,哪能不帮着她们二房的?到时候只要她能和绣珠一条心,就算云卿想做什么也未必做得成了。如此于她们没有半分不利,真是幸亏这云卿假惺惺地友善一把了!因而只是一味笑着不言。
阮氏便点头笑道:“难为你有心了。你过门时垂缃已出阁,你竟还能想着帮扶她一把,但只垂缃答应你就好好教教她,尽一尽你做嫂子的本分。只是在这之前,毕竟还是要老太太和你柳姨娘答应了才行。”说着看向二人。
老太太周氏与二太太洪氏相识一眼,便见老太太含糊说道:“总是怕耽搁了垂缃回沈家。不过如今你是掌家的,你想寻人帮你,我们是不会平白碍着你的。倒是必得孩子她娘答应了才行。”
柳姨娘见躲不过去,慢慢放下勺子拿帕子仔仔细细抆拭了嘴角,却并不抬头,只是道:“凉大丨奶奶有心了,只是很是不巧,我正打算送垂缃回去呢!出了阁的女子成天里住在娘家,恐旁人笑话,这也罢了,若再乱猜测是我家姑娘犯了什么错处被沈家嫌弃,那可怎么说得清楚?所以今次回了沈家,没什么大事就不让她回来了,因而恐怕是帮不上凉大丨奶奶了,还请凉大丨奶奶见谅吧!”
云卿早有防备,听柳姨娘此言不由眉开眼笑,上前对柳姨娘说:“哎,柳姨娘有此顾虑我倒是也能明白,若真回去,那也罢了,我自然也希望她与沈姑爷好好过日子,只是若有些事耽搁了,没能回去,柳姨娘也不必担心旁人碎嘴子,再怎么说三妹妹一旦帮着我与绣珠掌家,谁还敢瞧不起她呢?那时就不妨让三姑娘跟着我们吧,难道我们两个做嫂子的还能亏待了她?”
云卿自然晓得垂缃如今还别扭着,根本不愿回沈家,即便回去恐三两日也就寻了借口跑回来了。柳姨娘自然更清楚这一点,两人皆笑看着对方,稍一对视,彼此笑意都跟深了几分。洪氏终于忍不住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多学一点,将来总是有用的,要我说垂缃恐怕也是愿意的。”
老太太也紧盯着,柳姨娘无法,对众人略笑一笑,说:“那就听太太的。”
这厢既都准了,云卿便马不停蹄张罗起来,等回了房一边着人邀孔绣珠,一边着人请垂缃,又将她自己的丫鬟蒹葭、芣苢、紫株、茯苓、白芨、水萍都唤来作了安排。蒹葭和芣苢素来贴身服侍她的,也就罢了,这紫株从前是裴二爷房里二等丫鬟,不大很沉得住气,但是个实心眼的。茯苓原是她房里的二等丫鬟,挺机灵的一个小个子姑娘,记性极佳。余下那两个白芨和水萍,看着都有些柔弱,但毕竟是裴二爷亲自选来给她陪嫁的,她虽不知她二人有何能耐,但却认定必是帮得上忙的。
孔绣珠与垂缃很快来了,云卿招呼她们入座,自有人去捧了茶来。孔绣珠便看着云卿笑:“你果真能把三妹妹请来帮咱们。”
垂缃不冷不热喝着茶,说:“她在老太太和太太、二太太面前都那样说了,我能怎的?如今她是掌家的,我是回娘家做客的闺女,我不听她的谁给我一口吃喝!”
孔绣珠“噗嗤”笑了,云卿比之刚才也轻松许多,伸手点了垂缃额头说:“你呀,就是嘴硬!如今既然暂且这么定下来了,你不妨就先跟着我们跟几天。就是你说的,你是回娘家做客的闺女,我们两个做嫂子的还能贪图你什么了?你且放下心来,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可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孔绣珠来了她这里就放松许多,边剥桂圆边随口问说:“什么事?”
云卿道:“勤俭持家,节约开支。”
“啊?”孔绣珠和垂缃面面相觑,孔绣珠惊问:“这、这莫名其妙的干什么要……我听垂凇说,银号生意一直不错,怎会……”
“不,并不是家里生意出了岔子,也不是其他什么地方有意外,只是老爷子以为如今开销甚大,极尽奢靡,不利小辈儿们修身养性。”
“老爷子说的?”垂缃也惊了。半晌渐渐反应过来,气道:“我晓得了,你这哪里是为我呢,不过为了多添一个人,好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心要怪罪时能法不责众!老爷子刁难你,你自己扛着也就是了,还拉上我跟二嫂!”
孔绣珠也不敢拦着垂缃,只是小声劝说:“三妹妹,不能这么跟大嫂说话……”
云卿便笑,反问说:“你什么时候有说过让你做事了?你不是没答应我什么么,那你跟着心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