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虚弱地弯在她臂间,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经无缝,已经无缺,好似自己的这一生,琬宁望着若虚若实的一点灯火,想起他曾答应过数次却始终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痴痴问道:
“四儿姊姊,你信长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无尽污血,微一皱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红梅,似春花,她掩饰得极佳,让温暖的阁中,唯独起伏着她虚弱之声。
“信,奴婢信……”四儿亦掩饰得极佳,泪水顺着贺娘子的青丝缓缓而下,琬宁却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儿姊姊,这世上,是没有长相守的,长相守,它其实只是个梦,四儿姊姊,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泪中的笑,已是这一生所奏乐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旧望灯火,脑中往事连绵,胸腔似落了场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声,似风声,琬宁提了提气力,“我最怕的便是离别,可不幸的是,我这一生,总是在跟他人告别,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来他了,四儿姊姊,”鲜血如浆般直冲咽喉,她这一回没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没有长相守,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逢一场罢了,是我会错意……”
身后婢子拥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终亦染上她温热的生命之火,四儿避过脸去,死死咬住了双唇,好半日才挤出自欺欺人的零碎言语:
“娘子不要灰心,您会等到大公子的……明年,明年春日,让大公子再陪您坐那荼蘼花架下说说话,没有别人,只有您和大公子,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奴婢就在园子口替您守着,谁也不让进来……”
青丝渐赤,琬宁嘴角渐渐噙住一抹欣慰笑意:“四儿姊姊,多谢你。”她知自己断再无春日可言,再无可期,却仍由衷将谢字道出,她的双眸也仍盈着一汪水色,倒映着此生千百种纷杂风景,那颗早被撕裂已入膏肓的心犹自凄惶而动,可她眉目间忽现一团灿烂情怀:
“四儿姊姊,劳烦你把那支金步摇取来为我戴上,还有,”她努力移目朝四下看去,“我们再多点些灯罢,让这屋子,再明亮些,再暖和些,你说好不好?”
怀中紧搂的仿佛只是一缕青冥之地的雾岚流光,四儿生怕一松手,便要散了去,却又不愿拂她意,怔愣片刻后,衣裙窸窣的声音响起,四儿将所有烛台取出点上,灯油满溢,烛花哔啵,浑非暗夜的亮光,终照得此间一如白昼。
那支金步摇静静躺于奁盒,四儿打开的刹那,突然呆立:仿佛又可见它摇曳于美人鬓云之上,同美人额间花钿相映成辉,贺娘子将发丝掠到了耳后,螓首低垂,腼腆笑着。
四儿恍恍回神,为榻上已是残焰的贺娘子小心仔细插好那支步摇,不忘温柔赞美:“娘子真好看。”琬宁便携着颊畔的狼借血迹朝婢子展颜,目中仍是她无论经由多少跌宕世事皆无从摧毁的纯情,“是么?四儿姊姊,我真的好看么?”
四儿将她手紧紧执住,垂下眼眸,一滴热泪忍在眶间,声音有如春燕低喃:“真的,娘子真的好看……真的好看……”
当伤心到极处的婢子再缓缓抬首时,贺娘子已阖上双目,面容平静似从不曾受过这人世的半分苦楚,四儿在凝望片刻后,忽一阵战栗,颤颤将手指伸至琬宁鼻下,在探得那命若琴弦的一丝气息后,方渐渐松弛下来。
而铺天盖地的惊叫声,是在后半夜遽然而起的,划破的正是乌衣巷上空苍穹。
四儿从朦胧睡意中霍然起身,驻足于原处,茫然欲辨,直到榻上传来琬宁微弱的声音:“四儿姊姊,什么声音?”四儿寒颤颤打了个机灵,忙抚慰琬宁道:
“没事,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您不要害怕。”
在四儿奔跑出去之后,琬宁强撑起身,方欲披上件衣裳,一声凄厉惨叫似刺透了整个乌衣巷,琬宁身子一僵,踉跄至门口,彻底呆住:
眼前开了千门万阙,建康竟落雪了,随风而舞,随风旋转,而泼墨似的血腥之气,海浪一般打来,她看见了四儿方拦住一家奴似欲问话,身后便有一黑影扬手一劈,那家奴无声倒地,而四儿则被黑影死死扼住脖颈,阵阵清晰无比的狞笑声就回荡在如鹤毛的飞雪之中:
“来呀!乌衣巷的女人,好好受用!”
无数黑影迅速围上,四儿间或挣扎的一声哀鸣被汹涌啸至的风声所淹没,被男人们的癫狂嘶吼所淹没,被这嗜血的修罗人间所淹没,整个成府已在这修罗人间,琬宁于是彻底失声而目盲。
灼然的火光,狰狞的面孔,死去的家奴婢子,趴在光洁的石阶下,倚在春日仍要再发新枝的树干上,无数人来人往,刀光剑影已编织成阴森地府,横亘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道如戟血色,无人可遁。
琬宁踉跄后退,煞白的脸沉入夜色,她用尽余生最后一点力气,转身退回阁内,她从未如此清醒过,枕边的符袋依然色泽鲜艳,那里皆是她此生珍宝,金步摇在她鬓间曳出几声清脆,她仍赤着双足,也依然觉得冷意入骨,但符袋所带来的温暖,足以同此两相抵消。
屏风外是拂坠的风雪,墙间晃动着交错的人影,倾翻的案台掉落出胭脂,书案上的砚墨滚入角落,她将所有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苗迅速舔舐着室内的一切,她心悸得几欲晕厥,摸到榻边颤抖躺下,却只是用双臂紧紧护住自己,护住那符袋,她慢慢蜷起身子,紧闭双目,终将自己同这她仍挚爱的人间永远隔开。
她看到少女纤弱的身躯在阁内飘动,或临窗书写,或抱膝不语,或拈花神思,却皆无例外地回首向她绽开羞涩纯真的笑靥。
她听到的并非是外面野蛮的杀戮之声,她只知他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身畔,伏在她耳边,低声一笑:琬宁,我回来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绯红的脸颊之上,她的心底也再次泛起滔天的温柔情意。
屏风上的山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之速急旋起来,终化庄周之蝶。
山一程,水一程,而西凉的那个人,已在归途了。
于是在她为无情火焰吞噬之际,这虚妄至极的幻境之中,留下的便并非灰烬,而是她嘴角定格于此刻的一抹同样的虚妄笑意……
这确是贺娘子最后一次所受离别了。
风雪乌衣巷(7)
雪落了一整夜。
那些本是寻常农家者,嗜血的快意彻底激发了他们潜伏的凶性。马休在坐骑上看着手下人如驱牛羊般将乌衣巷四姓众人赶至墙角,而身后尸殍遍地,马休似是满意至极,而后大声宣布:
“就是这些人,逼得你们走投无路,卖儿鬻女,如今,天道好轮回,乌衣巷四姓就在眼前,听我口令,男子杀尽,女子自行处置!”
他话音未完,人群中欢呼声便迅速涌起。不多时各处惨呼和尖叫,伴着野兽般恣意的吼声,久久地回荡在长干里道道街衢之中。
鲜血于白雪中淋漓出一幅幅宛若鬼斧神工般的红梅图,那绝非任何一个乌衣巷子弟可描摹,可勾勒的无间地狱,它鲜活瑰美,已是他们所得最后的赠礼。
而这份赠礼正出自于流民、乞丐、被新释的奴隶,这份赠礼亦足以涂抹整个建康城,这一笔如此新鲜,而又无须任何技巧。
建康城是如此地热闹。
无数人汇成漩涡,将城内家家户户皆携裹进来,吞噬、消失,无数惊惧交加的黎庶,在看到那一张张饥渴的面孔时方醒悟,方明了,这绝非生人,而乃兽群,是以绵延不绝的血流渐可飘橹,渐可载舟,而举起手中锄头木棒的所谓匹夫之怒,并不亚于古书所言的天子一怒。
前路后路皆再无道路可言。
消息终被送至天子案头。
错愕的天子不能免俗地展露出无可掩饰的惊惧,而中书舍人韩奋却是出奇地冷静,他听着外面隐隐的杀伐之声,心底竟升腾起说不出的一丝奋然,而这丝奋然,他也相信,在他同天子再度细剖时局时,也会为天子所拥有。
“今上无须挂虑,”中书舍人抚慰着天子,“今上的百年大计,也许,正可发祥于此时此地。”
天子声音发颤:“卿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既然马休来了,那便是来了。”中书舍人无谓地解释,而天子目中一闪,不知思及何处,忽然暴怒:“京师四重防卫!东西南北,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快就让马休破了城!”
“今上息怒,方才奏报已经说清,马休是自丹徒突至北面白下城,夜袭的乌衣巷长干里,镇守西面石头城的丹阳尹石启随后力战被杀,新亭垒同东府城则不战而降。”中书舍人疑心天子因过分的恐惧,连方才的奏报或是未细听,或是听了却早已遗忘。
而天子在回味再度被陈述的奏报时,越发惨白的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今上!”忽有黄门疾步而入,跪倒于地,呈上一封书函。天子努力稳住手臂,忍耐着恐惧,将那封落款写着大天王马休的书函仔细阅过,转身抽出御剑来,一剑砍飞了御案,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