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精光内敛的双目扫向丁熔家的,沉声道:“丁熔家的,老身不是已经说过了么,逸姐儿她是罗家的正经主子,你不要仗着自己在府中的地位高人一等,就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再年幼无依,她也是主,你再年长,身后靠山再多,你也是仆,下次你再搞不清楚主仆之别,对三小姐直呼其名或语中不敬,你就回你儿子家里去享清福吧,罗府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孙氏的眉心一阵跳动,老太太这两年已不理府中一切大小事,把所有的权柄都交到自己手里,而自己发号施令又多是由丁熔家的传出去的。现在老太太有意打发走丁熔家的,是不是意味着她同时也要削走自己的一部分权力呢?说什么“靠山”不“靠山”,不就是影射自己吗?孙氏瞪眼看向罗川谷,平时假如老太太和她产生什么小分歧,罗川谷一向是站在她这边说话的,可这一次,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起来。
丁熔家的脸涨成猪肝色,鞠躬请罪道:“老太太教训得是,以后老奴会多多注意这方面的礼节,可我实在听不下去三小姐一直在那里含沙射影的说二太太。三小姐是主子,以后老奴一定拿出尊重对待她,可她自己也太没规矩太不自重了,二太太是她的长辈,罗家家训中有多条都是要让晚辈敬长辈的训导,三小姐她说二太太吃滑胎药,这不是恶意中伤二太太么?”
何当归面露惊奇之色,问罗川谷:“二舅舅,你不知道二舅母吃滑胎药的事么?其实我也是听二舅母跑去向我母亲打听,什么滑胎药吃了才能不伤身体,又能速速处理了腹中的胎儿,我才知道二舅母原来是要吃药打胎——我记得她还跟我母亲说,是你让她打胎的!”罗川谷迟疑着张了张口却没回答。
而老太太立刻沉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孙氏还打过胎,自己怎么从未听说过?
何当归仰天回忆了片刻,方答道:“是四年前吧,那时我刚从农庄上被接回母亲的身边,住在罗府外面的‘何宅’里,有一天我听丫鬟说,有罗府的亲戚来串门子,我就趴在门上看,就见有个打扮成仆妇样的中年女子,抓着我娘的手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老祖宗您是知道的,我离开罗府的时候还不到五岁,对家中亲人的印象早就模糊一片了,不过我却对这一位中年女子印象尤为深刻,立马就认出了她是二舅母,还听到了她跟我娘的一番对话。”
风扬用鼻子低声哼哼道:“很让人印象深刻吗?不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大妈,卸了妆一脸褶子。”虽然他哼哼得很快,不过却让孙氏的耳朵捕捉到了,后者听了全身烧出滔天怒火,几欲发作。
何当归呵呵一笑说:“我对二舅母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她的行事风格大异常人,可以用‘疯癫’二字来形容最为恰当。那是我三岁的时候,家中长者把我和四妹妹都让奶娘抱过去观赏,观赏到一半的时候,有客人来访了,于是大人们就去招呼客人,将我和四妹妹放在同一张床上午睡。睡醒之后,四妹妹的脸上无缘无故地多了两道小口子,四妹妹的奶娘不知缘故,害怕主子追究她的责任,就抱着四妹妹先一步去找二舅母告状,说我抓花了四妹妹的脸,后来发生的事,老祖宗,你还有印象吧?”
老太太点头,此事她的确还有些印象,因为当时家中闹得动静很大,几乎所有人那段时间都在谈论那件事。其实那一次,芍姐儿脸上的两个小口子,她也亲去验看过,都是极轻极浅的小伤口,过两天就能痊愈,而且不会留疤的那种小伤口。
彼时,孙氏和川芎还是关系不错的闺蜜,虽然比不上昔年一起上学时要好,可也是经常一起喝茶绣花的友好姑嫂关系。再加上“凶手”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孩子,于是,不少人听说此事后,都劝孙氏说小孩子难免顽皮,还好后果不是多严重,就这么算了吧,以后别把小孩子们放一处玩了。孙氏平时对她的小女儿芍姐儿也不是十分上心,多数时候都是丢给奶娘带养,可这一次,孙氏却突然母爱勃发了,疯了一般的找逸姐儿的娘川芎追究责任,一定要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
老太太记得,出了这事的第二天,孙氏就突然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拿着一把剪刀就去找川芎了,在川芎屋里“咔嚓咔嚓”地胡乱剪了半天,从门帘,到桌布,到床幔,到柜子里的衣裙,统统剪成一条条的废品,剪得地上全是碎布头。川芎是个懦弱又寡言的人,讷讷地道歉道了两声,一看孙氏正在气头上,道歉也不顶用,她就匆匆地避出去了,连里屋摇篮中的逸姐儿都没顾得上抱。
逸姐儿的奶娘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尖叫一声跑了出去,尖叫声吓醒了酣睡中的逸姐儿,让她哇哇啼哭不止,哭声引起了孙氏的注意,剪红了眼的孙氏举着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步一步往里屋走去。
眼见事情就要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串门找别的丫鬟拿花样子的绩姑娘正好撞上了这一幕,她机灵地设计引开孙氏的注意力,然后伺机抱起逸姐儿,转身就往福寿园跑。而孙氏也仿佛着了魔障似的,举着个剪刀在绩姑娘后面追,一直追到老太太的跟前。川芎也正在老太太那里避难兼诉苦,见孙氏与她的剪刀又出现了,吓得躲在老太太身后求庇护。
最后,老太太站出来调解,让川芎给孙氏斟茶赔罪,此事就算是扯平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来。余怒未消的孙氏喝了一口川芎敬上的茶,仍觉得不满意,于是将剪刀往川芎脚下一扔,命令川芎给逸姐儿剪剪指甲,让她以后不要再贱爪子到处乱挠。川芎捡起剪刀,接过绩姑娘怀里啼哭不止的逸姐儿,捉住她幼小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剪那些几乎都剪不到的小指甲。
可是,细细剪完了一遍,在旁边监工的孙氏看后仍然不满意,非要川芎再剪一回。于是老实的川芎照做,剪好之后拿给孙氏检查,孙氏还是嫌那些比梅花花瓣还柔弱的小指甲太长了,厉声责怪川芎剪得太马虎,分明没有道歉的诚意,责令她再好好剪一次,若还是剪不好,就再不劳她大驾了,自己定然要亲自动手,修一修那些乱抓人的贱爪子。
川芎又开始哆哆嗦嗦地剪第三遍,可是那又宽又厚的剪刀刃抆过幼嫩光秃的小手指,还能剪下些来什么呢?在孙氏剜人的严厉目光中,川芎狠下心往深处去铰……她心道,自己已是个被夫家休弃的没有前途的人了,下半辈子都要在娘家度过,父亲年前病死了,母亲又刻薄寡恩,还不如姨母待自己好,以后难免要在这个掌家的二嫂手中讨生活,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了她,说什么也要让她平息这口怒气,对方的女儿被“毁容”了,是自己女儿惹的祸……
想到这里,川芎狠下心深深剪了一下,紧贴着粉红指甲的皮肉交接处,铰完之后,这一根小手指的指尖处就开始慢慢往外渗血。川芎瞧得分外心痛,可是抬眼去看孙氏时,发现对方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川芎当即恍然大悟了,孙氏不是怕逸姐儿的指甲太长,往后再挠伤别的人,而是要“体罚”逸姐儿的这一次过错!
川芎心中天人交战了一刻,孙氏的女儿伤到的是脸,如今对方要让自己女儿用手赔,虽然如此逼迫一个幼女实在过分,可对方如今也在气头上,还是一个小女儿被“毁容”后的悲愤的母亲。那种无论如何一定要严惩凶手的心情,自己也可以理解一点,何况,自己和女儿以后要在罗家过日子,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都指着这位二嫂,甚至连逸姐儿将来的婚嫁也要经过二嫂的手……既然,只要剪破一点逸姐儿的皮,孙氏她就能息怒了……
川芎咬咬牙再下手去剪女儿的小指甲,只要剪破一点皮,剪破一点皮,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四剪刀下去后,逸姐儿的那玉雪可爱的小手就被剪出了五个往外渗血的小指头,一眼望过去,血糊糊的一片,分外触目惊心。逸姐儿痛得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也让川芎的心痛得揪成一团,可还是松开那只已染满了血的小手,咬牙去抓另一只小手。
旁观的老太太首先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了川芎继续剪另一只手,然后又厉声呵斥了孙氏几句,让她从此之后不可再重提此事,让这一页就此掀过,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许在心中留下什么疙瘩。孙氏将披散一身的乱发简单绾好之后,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优雅少妇,柳腰款摆地向老太太行礼告退了。
在老太太略感抱歉和绩姑娘充满同情的目光中,川芎捧着自己女儿那一只痛得不能蜷也不能直、汩汩往外渗血的小手,放声大哭。都怪她自己性子太软弱,既然保护不了女儿,当初就不该赌气将她从何家抱出来,在那里,至少她还是个正正经经的小姐,而且是何家唯一的小姐,就算没有亲娘在身边,过得想必也不会差。不像现在,罗家里不少旁人话里的意思,总说逸姐儿耽误了她娘的前程,是个拖油瓶和丧门星,还不如个一等丫鬟有地位有体面,全都是自己害了她!自己是个苦命人,连累她也变成了苦命人!
逸姐儿听见母亲的哭声,于是哭得更厉害了,母女抱头而哭的一幕让老太太看得连连摇头叹息。自那之后,川芎跟孙氏这一对昔日闺蜜之间有了不可修复的裂痕,除了在公众场合的礼节性问候,几乎不会再多讲一句话了。
老太太疑惑,孙氏跟川芎在家里都已无话可说了,怎么还会私下跑去川芎和何阜的那一座外宅呢?
而风扬对何当归提到的“抓脸事件”很感兴趣,问:“何家妹妹,你抓花了她的脸,后来怎么样了?呵呵,没想到你三岁多的时候就这么彪悍,难怪你对我、呃、没什么。”
何当归白了风扬一眼:“谁说我抓花四妹妹的脸了,我的故事还有下集呢。”
“下集?”风扬笑,“说吧,我洗耳恭听。”
何当归竖起一根食指,俏皮地说道:“这下一集,就叫做‘破相真凶出水面,掩盖真情逐奶娘’。”
☆、第200章 小气鬼何妹妹
更新时间:2013-10-03
罗川谷突然从椅子跳起来,上前揪住马大夫的衣领逼问:“花姨娘身子虚弱?她睡眠不好?经常吃螃蟹?怎么你下午诊脉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过?”
孙氏打过三次胎的事,他都很清楚,第一次是听信了相士之言,说那一胎生下来养大后会是个不孝逆子,孙氏一时糊涂就把孩子给打了。后两次,在是生了芍姐儿之后,都是怀上之后的第二个月初时发现有孕,月尾就变成了死胎。只因死胎是很不吉利的东西,像他们这等大家族要是哪一房里有了死胎,全家的人都要召集在一处,祭祖乞求庇佑,所以孙氏就跟他说,反正怀孕之事还没传出去,不如就悄悄坠了胎,瞒下曾怀孕的事。
因此,第一回的死胎,罗川谷亲手煎了滑胎药给孙氏吃,可第二回,死胎在孙氏腹中绞痛时,适逢罗川谷不在家中,等他回家之后,孙氏告诉他,她悄悄去找了川芎帮忙,让她给自己弄了一碗滑胎药吃了。罗川谷对此事知之甚详,所以何当归讲出来后他倒没什么惊奇的反应,何况他如今已不关心那些问题了,谁划伤过他女儿的脸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女儿的脸上又没留下一点疤。孙氏逼迫川芎剪外甥女指甲的事,他也曾耳闻过,不过就是妇人间的寻常斗气而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吵吵绊绊,他们这些爷们不宜插嘴的。
看到马大夫一脸吞吞吐吐的犹豫样子,罗川谷急了:“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们?快点说清楚,否则你今天就出不了这道门了!”
马大夫咬咬牙,狠心说:“二老爷,对不住,我收了花姨娘一百两银子,答应帮她说一个谎。”
“什么?!”罗川谷目如铜铃,“你帮花姨娘撒谎?!”
“什么?!”另一边的风扬同时大叫道,“你是说,那位中年大妈为了两个小口子剪破你的五根手指头,可是报完仇回去看她女儿,发现脸上又多了几条伤口,经过追查才发现是她女儿奶娘的袖口有个倒刺,所有伤口都是那个刺拉出来的,根本就不关你的事,可中年大妈不去跟你道歉,反而将那奶娘打发回老家了?!”风扬一口气吐出这一整句话,成功吸引到众人的注意力,他问何当归,“你怎么知道事情的真相的呢?中年大妈她自己肯定会守口如瓶吧!”
中年大妈孙氏用手哆哆嗦嗦地点着风何二人,尖声叫道:“你们两个再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就将你们全都轰出罗府!何当归,你这个搬弄是非的小妖女,你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个家!”
感觉到老太太等人都看过来,何当归才不紧不慢地告诉风扬:“那个犯了错的奶娘拿了五两银子的遣散费就回老家了,几年之后钱用完了,她家里一穷二白,娘娘寻思着,与其一家人没黑没白的苦干,还不如再回一趟罗家,那些有钱人随便拔根毫毛就比他们的腰还粗哪,贴上去捞一笔就能让他们全家衣食无忧了。”
风扬扑哧一笑道:“可是你二舅母也忒小气了吧,遣散费才给五两?给个五十两,那奶娘不就老实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找了。”
“呵,话不能这么说,那奶娘可是在四妹妹的脸上划了不少伤,犯了错处被打发走的,又不是告老还乡的功臣,那五两其实叫‘封口费’更恰当。”何当归耐心解释道,“而且二舅母口袋里的银子虽多,可毕竟是庶女出身,可能小时候没见过多少钱,所以术算的本事特别高,过日子精打细算养成习惯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就像我娘,现在只吃她的嫁妆本儿,虽不至于坐吃山空,可也是进少出多,越花越少,饶是那样她依然不懂得在该省的地方省一省,我也懒得说她了,呵呵,谁让母亲是嫡女出身呢?从小就养尊处优,大手大脚惯了,这大概就是嫡庶之分的最直接表现吧。”
孙氏的眼睛瞪着何当归,几乎要瞪出血来。而风扬则压低声音问:“那你呢?何家妹妹,你这么有钱却这么小气,是不是也是因为小时候太缺钱了呢?”
何当归狐疑地看一眼风扬,反问:“你怎知道我有钱?我看起来像很有钱的样子吗?”
风扬愣了一下,摆手干笑道:“哈,随便说说的,别介意别介意!”何当归死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瞧了半晌,然后垂下眼睫想心事。
老太太憋不住问:“逸姐儿,那个姓简的奶娘又回来了吗?为何我在府里从未见过她?”老太太突然记起,抓脸风波平息的几天后,再去瞧孙女芍姐儿时,其奶娘就已换人了,所以,逸姐儿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何当归微笑道:“是这么回事,这简奶娘二入扬州城,先来了罗东府找到旧主子,说她老家的儿子得了绝症,急需银子治病,可精打细算的二舅母只接济她一贯钱,刨去来回的路费才够他们家吃三个月的,跟简奶娘来之前预想的数目差太多了。灰溜溜回了老家,发现她的乌鸦嘴竟然咒到她的儿子,他得了怪病,乡下的赤脚大夫说只有城里才能治好。于是她用地车拉着儿子三入扬州城,直接去何宅找上了我母亲,见面就是一通响头,把头磕破了才抬起来说话,一言把当年那段公案的真相道出,又向我母亲赔罪,求母亲看在她给罗家做工几十年的份上,赏个几两银子的救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