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一袭红色斗篷的周妃,突然出现在水牢上方,笑吟吟地朝下方的白影招手。
白影一动不动,不像是活物,倒像是幽灵。周妃也不在意,蹲下身继续说:“哎呀,姐姐差点忘了,妹妹已说不成话了,啧啧,真可怜……耳朵应该还能用吧,那就让姐姐说,妹妹光听着就好了。前些天,扬州罗府来信说,令堂大人听说了妹妹的不幸遭遇,病情益发得严重,唉,没过几天就咽气了……”
井底的白影微微一晃。周妃笑容满面:“本想瞒着妹妹的,可转念又一想,你们母女一场,总要哭一哭以尽哀思。”
井底的白影轻轻颤抖。周妃用丝帕拭一拭眼角,叹息了一声:“妹妹,你别怪姐姐狠心,同为女人,你应该明白,夫君的爱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跟了王爷整整二十年,从没见过他对那个女人像对你这般上心。我眼睁睁瞧着,瞧见王爷越来越喜欢你,我心里就越来越害怕……”
“娘娘,给。”旁边的徐四娘递上一个小磁坛。
周妃接过坛子,一边用指甲剔开封泥,一边侃侃而谈:“所以我精心为你设了这个局,为了能同时除掉你和你的女儿,我当真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其实,上一次我太心急了,计划里面还有不少漏洞,王爷又是那般精明的人物,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成功。可没想到的是,王爷居然也没有深查下去,直接就给你入了罪。由此可见,王爷也不想留你了,姐姐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周妃剔好了坛子的封泥,用丝帕抆了抆手,压低声音说:“江山两代易主,王爷还能稳居王位,我知道都是你在背后为他筹谋。可作为女人,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他觉得不安,生怕有一天你会泄露他的机密。虽然他是真的喜欢你,但你别忘了,他可是太祖爷的儿子,太祖爷登基之后的作为,你总还有印象吧……”
井底的白影一阵颤动,带起了一道道的涟漪。周妃笑着拨开磁坛的盖子,口朝下,底朝天,将坛中之物尽数倒进了水牢里。突然,井底的白影开始剧烈挣扎,从水面上扑腾起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扑腾起来,翻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水浪。
“这种逍遥蛊,初时会疼上半个时辰,隔半个时辰后再次发作。以此类推,疼痛时间不断加长,到了第三日,人将会活活疼死。据说这样死去的人,魂魄俱销,甚至无法投胎转世。”周妃转身,挥帕子作别道,“妹妹慢慢地享受吧。”
※※※
风吹树摇,大雨将临,灯晃影动。
“真明,怕是要来暴雨了,赶快叫上几个人,去将山门关好。”一个道姑打扮的女人走进后堂。
名唤真明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姑,闻言撅着嘴,拉着另外两个小道姑跑出门外。山门是用乌木、生铁和树漆做的,有上百斤的分量,因此关门上锁是所有小道姑心目中的苦差事。真明气恼不已:“已经深秋时节了,怎么倒下起暴雨来,真讨厌,有好事时怎么不见她叫我!”
“你师父一向偏心真静,谁不知道那真静是个最会讨好卖乖的。”一同出去的小道姑接嘴,“我听说前面的灵堂上,瓜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蜜瓜和香芒每个都有这么大!”说着用手一比划。
另一个小道姑一脸羡慕道:“大户人家就是阔气,扫出门的一个死人,还给搭上那许多好东西,咱们这些活着的人却吃一口也不到。”
真明的眼珠转了转:“不如,咱们晚上去帮忙守灵?师父师伯她们问起来,咱们就说真静胆子小,所以特意去陪她的!”旁边的两个小道姑立刻拍手赞同。
不久,空中乌云密布,风声呜咽。一个惊天裂空的闪电后,暴雨倾盆而下。道观的偏殿被布置成灵堂,堂中停放着一具小小的棺木。那户人家派来送灵的几个老婆子全躲懒去了,守灵的仅有一个十一岁的小道姑真静。真静照着师父的吩咐,每炷香烧完之后就念一遍超生经文,再烧一串纸钱。
听说里面躺的也是个苦命人,真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写照,听说她到了十岁上,才住进本该让她住的朱门大院,谁知却没有享福的命,不到半年就夭亡了。真静一边烧纸一边瞧着棺木发呆,为那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儿惋惜,那样好的相貌,从此只能被黄土掩埋,不见天日。
灵堂外,云朵滚滚向东涌去,狂风不停地呼啸而来。雨丝,好像化作千万条琴弦,弹出了急促的声音。
“吱呀——”灵堂上突然响起刺耳的声音,唬了真静一跳,“什、什么人,快出来!”
“哈哈,哈哈哈!”角门边上传来一阵笑声和低语,“真没出息,不知道你师父为什么相中她去守灵。”“得了,你也不比她强多少。”“不过这地方……还真有点儿慎人。”
听着那些声音都很耳熟,真静松了一口气,埋怨道:“真明、真术、真恭,不带这样吓人的,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快快离开吧。”
角门边大模大样的走出来三个人,显然不把真静的话当回事儿。
真明斜了她一眼:“死妮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真术径直跑到香案旁,拿起一块芙蓉糕就往嘴里送,笑道:“多亏真明的好主意,否则就只便宜真静一人了。”
真静瞧在眼里急在心里,阻拦道:“好师姐,求你们安分些吧,师父就是怕出这样的事才让我一个人守灵。等三七一过,供品还能少了你们的?”
真明、真术、真恭围着香案坐了一圈,各自捡了喜欢的点心糖果,连吃带拿的。真恭一边用褡裢装蜜瓜,一边厉声威胁真静道:“你要是敢说出去,以后保准让你在观里呆不下去!”
真静咬着下唇,声音带一点儿哭腔:“放下放下快放下,死者为大,你们怎么能拿灵堂里的东西呢?人家看重咱水商观才把治丧的事托付给咱们,不光给了十果十盘的祭品,还给观里添了一大笔香油钱,你们跑这里来顺东西不是存心让观主师伯丢脸吗?”
真明冷笑一声:“就你嘴皮子利害,我不信你一口都没吃过,晚饭时分也没看见你,怕是已经在这里吃饱了吧。”
“冤枉啊,晚饭时刘大婶给了我两个馒头,我就边吃边守灵了,”真静的眼泪在眼眶中闪动,大声嚷嚷道,“索性就一嗓子喊人过来,瞧瞧你们做的丑事,惊扰了何小姐的魂魄,当心她来显灵来惩罚你们!”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一阵撕心裂肺的雷声响起来。
“死蹄子,你满嘴胡说什么!”真恭将盛满吃食的褡裢扔开,狠狠推了真静一把,“还敢喊人?信不信,我现在就治死你!”真静被推倒在地上,突然,她张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般,全身都僵住了。
真恭骂道:“你还敢装模作样的!”真明真术顺着真静的目光看了一眼,顿时也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恭急了:“你们两个又怎么了?”而二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并不理睬她,于是,真恭自己也回身去看个究竟。
“啊——啊——啊——”一阵凄厉惨绝的叫声,响遍了水商观的每一个角落。
偷懒去睡觉的几个守灵妇立刻被惊醒了,跑到灵堂里,只看了一眼就惊叫连连,跳着脚倒退出来。一炷香的工夫,便将观中的太息师太、太善师太、太尘师太全都引来察看情况。
太善师太皱眉走进灵堂,远远看见屋里的灯火蜡烛全都熄灭了,香案上的盘碗凌乱,地上的瓜果滚成一片,而真明三人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以为是她们偷供品被抓住了,张口便怒斥道:“你们三个没出息的东西,手里不干不净的,又惹出了什么祸!”然后,她不经意地朝灵堂上方望了一眼,立刻也傻住了。
一片素绸白花中,棺木中躺着的那个人,现在……居然是坐着的。一阵风吹过,白绸迎风招摇,带来阵阵凉意,让棺中人打了一个喷嚏,也让众人惊恐地连连后退。
从真明她们进来偷点心时,何当归就已经睁开眼睛了。她清楚地听见真静与那三人的争吵,也听见真静口中说着什么“何小姐”云云。何当归听着她们的对话,突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这里似乎是……灵堂?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已经死在水牢里了吗?
何当归只觉得浑身无力,仿佛骨头都散了架,强自挣扎着坐起来,想看清楚这里的一切。一阵风吹过,她冻得缩成一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等看清了对面几人的脸,何当归仿佛看见鬼一样,神情诡异地盯着那些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眼前的几个人都是她童年时寄居的那个“水商观”的道姑。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被周菁兰害死了,周菁兰的话语还犹在耳边,“……人将会活活疼死,据说这样死去的人,魂魄俱销,甚至无法投胎转世……”可是,长长的噩梦醒来,为什么会再见到十八年前认识的人?
十八年前,年仅十岁的她在“水商观”里寄居了半年,受尽各种欺凌,日日盼望着家里人来接她;
十四岁的时候,她因为救了宁王府的老夫人,荣光地嫁进宁王府;
十六岁时,她得到宁王的青睐,二十八岁生下一个女儿,随后和母亲、女儿一起被害死。
时隔十八年,再次见到真静、真明、太善、太息等人,居然还是童年初见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怎么会这样?等一等,如果她没有记错,太善应该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何当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尖泛着月白的光泽,瘦小纤细得不可思议……这分明是一双小孩子的手!何当归的瞳仁因惊恐而放大。
真静最先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何小姐,我知道我们搅扰您的灵堂实在不对,也知道您年仅十岁就仙游了心中一定不甘,请您大人有大量,宽恕众人的罪行,真静一定会日日为您烧钱念经,望您发发慈悲,早归仙班,莫在尘世继续停留……”真明听了,也跟着“咚咚咚”地磕响头,真术真恭也非常想磕几个头送走冤魂,可手脚已不听使唤了。
何当归看着棺木前的香案,酥糖、佛手、芒果和桃子的香气一阵阵地涌上鼻端,她的心头突然一片敞亮。这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绝对不是梦……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现在就是十八年前的水商观,而自己——
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