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绵低头看向扯着她袖角的少年, 转眼八年过去,当初那个黑瘦猴子,也长成了高大俊朗的少年郎,此刻他虽然受了伤,只能卧倒在床上,可他眉如墨染……天生了一副深邃立体的好容貌,让他即使病殃殃的, 也不会引人讨厌。
杨绵得知了消息,进入温房看他之前, 还在房外听到几个随行过来的宫女面色泛红,低声讨论着少年的长相,是千里挑一的好。
不过……那几个宫女并不知道,其实这张脸,还不是刘尧原先的脸,刘尧本人随母亲的长相比较多,五官深邃却不失秀气, 要说帅气程度, 比之宫内以颜色闻名的三皇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或许是为了遮掩与自己母妃的相似, 刘尧还特意化了妆, 将那几分秀气遮了下去, 稍微改变了下, 变得更像皇帝了一些。
以前刘尧要学化妆术时, 杨绵还不太理解, 随意找了一本古代的精简易容术, 照着书本教了他几天。
其实这种广布发行的偏门技术,不可能真的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顶多就是稍高名点的化妆术,运用明暗对比将五官轮廓微调,和现代女生的化妆比较相似。
除此之外,还要整日练习,因此杨绵也没当回事,就算是拓展刘尧知识面了……只是没想到将来会有一天,被他用在了这里。
杨绵目光本已放远,又渐渐拉回,眼前这个少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手把手教导的莽撞孩子,他已有了自己的谋划,自己的目标,至于对方明显是主动卷入夺嫡之争……杨绵虽平时看起来不喜麻烦,但也对此毫无意见。
她既是欣慰又隐约有点自豪,其实对刘尧,她从未想过隐瞒什么,如果对方要问她的身份,她是什么人,她会照实告诉他。
只是……见刘尧整个人都仿佛写满了纠结,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后,杨绵率先帮他说出了疑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什么人?我的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岂料她刚一说完这句话,那卧病在床的人脸色更白了一分,刘尧更加用力的扯了下她的衣袖,“谁说的?我什么都不想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就像今天之前那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过下去不好吗?”
他本能的感觉到了,杨绵身份的不寻常处。
想想也对,八年前的七皇子宫,还是一个比冷宫都不如的废弃宫殿,唯独一个洒扫的老太监,还是聋哑的,所以年轻些的宫女太监,从没有任何一个,愿意来刘尧身边伺候的。
可杨绵不是,她来的第一天就不顾刘尧反对、强势的把刘尧的被褥给换掉,接下来又花费自己的银钱,给刘尧买药膳服用,从一入宫就大刀阔斧对刘尧进行改造,显然从进入刘尧的宫殿之后,就没想过要走。
刘尧也永远都忘不了,他那一天晚上跪在母妃的画像前孤独的像只可怜狗,半夜缩回被子里差点觉得就那样送死在这个无人注意的冬天也好时……第二天闯来一个陌生宫女,突然打开窗,让大片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时的感觉:
麻麻的,痒痒的,好像阳光也有实体一样,围绕着他,让他孤寂的生命中,突然驻入了一抹浓烈到极致的色彩。
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是对杨绵这个宫女的真实写照,可学识渊博也是她,身手矫健也是她,试问一个普通的宫女,又怎么会学文学武,还每一个都仿佛学到了极致一样的高度呢?
杨绵的来历,刘尧心里的猜测有很多,他不知道到底哪一种是真相,可不管哪一种,结合杨绵一直以来的淡然态度,他都觉得,揭穿了对方另一个身份,对方会离开的可能性太大了。
相比起杨绵会离开……刘尧觉得,即使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也真的没关系了。
“我对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计划之前没告诉你,是怕把你吓到,现在一切都发生了,你想知道什么细节,我都告诉你,”刘尧没再让杨绵继续说起之前的话题,他灼灼的盯着杨绵,似乎知道杨绵根本不想问什么,直接把所有的细节都原本的讲了出来。
杨绵无奈的听完,心里也是惊讶于两个少年的手段,原来跟刘尧合作的,正是当初马场上见过的黑衣少年。
那黑衣少年在烈马事件后,自请调去了军中,正好管理着一小队禁卫,因此皇家狩猎的时候,也正是他提前将一头熊转移进了山林的坑洞,才成功制造出了刘尧的救驾。
这个计划显然疏漏太多,可或许是上天帮了两个小子一把,竟然让熊真的与狩猎过程中喜欢趁胜追击的皇帝相遇,从此刘尧的青云路,也将就此铺开。
刘尧有护心在身,没伤到要害,但被熊抓一巴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回宫之前他流的一身血,也都是自己的血,因此讲完了他和黑衣少年的计划,就困倦到睡着了。
杨绵离开他所在的温房,刚关上门转身,抬头就看到对面乌压压的人一大片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明黄色龙袍的男人,杨绵在宫内这八年中,也曾远远地瞧见过对方几次,这中年男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唯独神色看不出喜怒,这是在皇位待久了的人惯用神色。
在他身后,十分俊朗的异性王府世子风度翩翩,即使是跟在帝王之后,也丝毫不觉其人是陪衬,反而自有一番气质。
八年来当年的皇女都长大了,纷纷在一侧望着这位世子,可见年纪的增长,让不少皇女已然开始忧心将来的婚事,对她们来说,若对方是世子季清,可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哪怕是皇室之女目送秋波,季清也都从未做出过回应,更是从不去往皇女那一侧看,整个人显得对男女之情毫无兴趣,十分正经。
可他越是这样,那群皇女就越是喜欢他,这或许是季清惯用来吸引小姑娘目光的手段,又或许是季清真的对一侧的皇女没感觉,杨绵都只是余光扫到了他一眼,就再没看向他。
“七皇子刚刚已经睡下。”杨绵行了宫礼,听到皇帝的发问如实禀告,本来一举一动毫无差错,但她声音太淡了,比一些常年没见过皇帝的宫女,淡定自如不知多少倍,这才稍微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中年皇帝奇怪的看她一眼,这时旁边的公公贴近他,对他耳语了几句,皇帝才恍然大悟,“你就是老七旁边,一直伺候他的那个宫女?现在老七睡下了,不如你与朕说说,老七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可有跟他几个兄长那样顽皮?”
杨绵点点头,“正是奴婢。”她不卑不亢,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宫女那样舔着脸讨好,或者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她见皇帝兴致高,挑了几件不影响刘尧的影响、只会让人觉得刘尧小时候十分可爱的趣事说出来,直把对面的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后来更是让众人移步到正堂,皇帝坐于上首,皇子皇女,以及随行而来看望七皇子的权贵纷纷落座。
杨绵一人站在正堂中央,面上也丝毫不见局促之色,大方落落的有问必答,说话的声音更是银色标准、吐字清晰,有理有据,让一种权贵下意识点头,心下诧异原来七皇子身边的人,竟然是个如此玲珑的宫女。
不仅是其他人,中年皇帝的眼中,更是颇为欣赏和喜爱,他毕竟是皇宫的主人,因此遇到杨绵这宫女时,身边的公公就已经给他介绍了,这宫女是八年前被分配进七皇子宫的。
想想八年前的老七……中年皇帝的记忆中,他对这个儿子忽视的可以,但还是在他小时候见过两面的,当时老七浑身狼狈邋遢……他本能的不喜。
可没想到八年后的老七,如同改头换面一般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本来在感动于老七救驾之余,还奇怪老七的这些改变,直到见到了对方跟了八年的宫女,听这宫女的谈吐时,他才明白了,他加那老七能长成如今的样子,这宫女……绝对影响了其太多!
在女人这方面,皇帝感觉自己是最有发言权的。
他从前最宠三皇子,除去对方母妃的原因,还是因为三皇子长得好,跟观音座下的金童似的,但三皇子的性格,皇帝却不喜欢,由于他时常与其母妃在一起,他母妃大字不识温柔如水,但……
教育儿子方面,这样的女人却欠缺了太多,以至于三皇子本性骄纵,遇大事却懦弱,和老七刘尧简直是两种极端。
“你读过书?”皇帝目光中已经布满了笑意,这是前朝后宫中都很少见的一幕,其他人惊讶的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又下意识去看众人中央的宫女,从她淡然的脸上划过,各自陷入了深思。
杨绵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奴婢是读过一些,不过只对《文库十四着》中的学篇和医膳篇略有涉猎。”
《文库十四着》是大北朝中,书库中全部书编纂起来的统称,书海浩渺,着作中并不能概括下全部的书籍,却绝对选择了其中一些精华书籍,编纂入着,杨绵说读过其中两大类,加起来至少数百本书籍,说实话都已经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读书多了。
也就是在这时,那原本正垂视桌子一角,以腰间玉佩轻敲掌心的世子季清蓦地抬起眼,心中一时惊疑,这女人他本已忘记……今日一见到,才让他霎时记起,这是他派入皇宫的一只暗子。
他也想不到,那本被他放弃的暗子,如今竟成了皇室炙手可热的刘尧身边最信赖的宫女,季清想明白这一点,心情澎湃了许久,虽然近些年,他总感觉上头的位子……离他越来越近,可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的感觉到,那个位子,他已经快要唾手可得……
不过,在他记忆中,他这个暗卫从小就是习武,文字也仅能识得和书写,还只有简单的那些,她什么时候,可以去通读《十四着》了?有这个本事,她怎可能还是个宫女?
季清不信,其他权贵也露出怀疑的神色,甚至其中一类自诩读书人的还对此女吹嘘觉得颇为厌恶,只觉得七皇子身边这个宫女,先前表现还十分伶俐,可怕是伶俐过了头,空口说大话,连皇上也敢骗了!
区区一个宫女怎么会读得懂文库之书?说出去有人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