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弦脚步略显犹豫,香萼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望向她,似是在等她吩咐。她略微使了个眼色,香萼便会意去了。她走进书房,看到裔风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仿佛训练场里严苛的教官,细密的睫毛下他目光幽暗,似乎有一种令人怖畏的光隐隐向自己投来。裔凡却是一脸平常,见二弟绷直了身板负手站着,便拍了他的肩膀,侧过脸去,语气虽然很轻松,却背着素弦暗暗丢了个眼色给他,问道:“裔风,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素弦仍旧站在进门的地方,香萼很麻利地端了茶盏进来,将几只紫砂杯子一一添上,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昆纱桌布上便洇了一小块圆形的茶水。香萼不紧不慢地放下茶壶,便要去拿抹布抆拭,却听裔风沉声吩咐道:“香萼,你先出去,在门口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接近。”
香萼从未见过二少爷这般严峻的表情,迟疑间便将目光投向素弦,见她微点了下头,便应声出去了。
素弦看着香萼小心翼翼将门关上,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竟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如乌云滚滚般压将下来。她一直定定望着那门的方向,迟迟没有回过头去,裔凡拉起了她的手,牵着她坐到桌旁,裔风仍旧站着,说:“素弦,今天当着大哥的面,我有些话必须要问你,还望你如实回答。”
素弦不自然地望了裔凡一眼,又转过头去,“二弟,你问吧。”
“玉蔻的死,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裔风直视着素弦,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裔凡自然有些疑惑,当日在病房里,他劝二弟去留学,当时他只说怀疑张晋元,而且是别墅黄包车夫杀人的那件案子。而玉蔻之死,已然过去了将近一年。
“老二,这又是从何说起?那件案子,如何能与素弦有关?”裔凡问道。
“大哥,我只是请你来作个见证的。至于如何能与素弦有关,那就需要她亲口作出解释了。”裔风冷峻的目光仍是锁紧了素弦。
素弦早已料到他要问的是这件事,眉眼微抬,只淡淡道:“玉蔻挟持了我,可她本无意伤我,却被你们的狙击手一击致命。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二弟,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
“不错,是过去很久了。”裔风紧盯着她的眼睛,“但是这件案子,从来就没有真正水落石出过。”他背过身去,踱了几步,缓缓说道:“玉蔻死后,我曾去她租住的旅馆查问,得知出事前那天下午,她曾接到过一封信。据小二讲,她得了那封信,显示出很兴奋的样子。我虽没找到那封信,却也有了疑问,她既然并非痛苦失落,又为何要在大半夜的,烧掉粮行的仓库泄愤呢?”
裔风顿了一顿,又道:“大哥,你也知道,粮行的仓库一向看守严密,玉蔻是如何接近的仓库,又避开看守,倒油、点火,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接着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她只是个柔弱的妇道人家,关于这一点,你从来不曾想过有什么问题么?”
裔凡没有言语,似在思考些什么,裔风又道:“我一直坚信,放火烧仓库的一定另有其人。直到不久前,我的人终于抓到那个真正的纵火犯。据他交代,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哦?”素弦抬目望了裔风一眼,“他有交代,是受我指使的么?”
她一直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神情,似乎永远都置身事外,裔风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蹭蹭外冒,倏地拍了下桌子,“素弦,这件案子之所以会拖延这么久,是因为我始终不愿相信,玉蔻的死是你一手导致的!你知道,拿你当作嫌疑人审问,是我霍裔风最不愿意做的!但是,你为什么会那般巧合地在胡同里出现,又偏偏是你和玉蔻碰上,在遇到巡警之前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情绪激动,为什么她会突然挟持于你?”
他顿了一顿,“后来我想明白了,当时她声称要见大哥,我答应了她,她却根本就不相信我们,这是为什么?”咄咄逼视着她:“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握着的那把匕首,究竟是属于谁的?”
匕首?素弦很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是一开始便谋划好的,她模仿裔凡的字迹给玉蔻写了信,说裔凡要在半夜与她在仓库会面,然后张晋元手下的人掐在她赶到那里的时候点燃了仓库。后来玉蔻惊慌失措地逃跑了,张晋元意图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她知道裔风心思缜密,一定会对玉蔻之死产生怀疑,便极力阻止,只说要将玉蔻打晕,丢在离粮行极远的尤家胡同,然后便自有她来处理。那把匕首,正是她一早就装进手包里的。
裔风看她迟迟没有开口,便愈发显得急躁,正欲再次逼问,裔凡却突然站了起来,将他扭到墙角,怒道:“够了,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你的疏忽,你没能管好你的手下,让他们随便开了枪,玉蔻的死,难道你霍副总长不必担责么?素弦只是个受害者,我是你大哥,我不允许你这么不尊重她!”
裔风看着大哥由于愤怒而发红的眼睛,忽然冷笑了一声,“对,我也希望她只是个受害者。那个纵火犯已经偷偷地自尽了,我是一个警察,我有义务为死者昭雪,让死者明目!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是这个案子唯一仅存的见证者!难道大哥有心要包庇她么?!”
却听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别吵了。”
她话语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地异常清晰:“玉蔻的死,确实和我有关。”
裔凡猛地一怔,回头看向素弦,与裔风僵持的手臂倏地松下,裔风愤然甩手,将大哥推开。
素弦站起身,冷冷地望着前方,空气里仿佛流动着一丝清淡的风,吹动她耳鬓的发丝微颤,轻唇微启,缓缓说道:“出事前的那一日,玉蔻姐姐已经打算离开临江了,却被娘突然叫到府上一顿责骂,还叫霍管家打了棍棒。那时裔凡还在养伤,娘对我说,若是裔凡得知了此事,一定是我透露出去的。我心下一犹豫,便没有告诉裔凡。”她看向裔凡,“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也许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
裔风却是如何都不能信服,几步跨到她面前,大声道:“还有呢,她情绪失控之前,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匕首,那把匕首到底是谁的?”
素弦只觉得如被瓢泼,浑身上下透心彻骨的凉,他定然是掌握了什么切实的证据,才会这般紧紧相逼。可她必须紧咬牙关,原是抱着镇定应对的想法,却不经意间有了那片刻的怔忡,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却下意识地抬了双眸,他目光如是锐利刀刃,直直戳到她心尖上去,却又隐含着一丝痛心与凄厉,那种感觉竟是比决绝相逼还要令人难受。她忽然不忍再看,目光苍凉地垂坠下去,唇角颤动了一下,似是要给自己勇气般的,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害她,她死了,究竟于我有几分好处?那时我跟你大哥之间一直僵持着,他胸口的刀伤,也是我亲手扎下去的。他喜欢哪个女人,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嫉妒,我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裔风愣了须臾,是啊,那个时候她爱的人是自己,即使他当着她的面,决绝地丢掉了他们的定情信物,她却仍然爱他,仍然默默地祝他幸福!
是的,她为什么非要将那个女人置于死地?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顽固的巨锁,将所有谜题的答案通通锁住,他始终被这把锁禁锢着思维,很多事情到了这里便打了死结,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他怔忪着回转不过神来,裔凡已然站在他的面前,把素弦揽到身后,沉声道:“你问够了么?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罢。玉蔻的离去,最痛心的是我。逝者已去,不要再连累其他的人了,让她安歇吧。”说罢,便带着素弦去了。
回到卧房,素弦默然坐到梳妆镜前,默默地发着呆,镜子里她眼圈有些微红,知道裔凡就站在自己身后,便半低了头。裔凡踌躇了一瞬,说:“素弦,其实老二他……”
素弦摇了摇头,仍旧回避着他的目光,说:“没事,没事的。”然后是一瞬的沉默,她略微侧了头,问他:“玉蔻姐姐的死,你还在怨我吗?”
他黯然道:“归根结底,她的死我也有责任。”顿了一顿,“总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没再言语,将耳坠和发饰一一取下,便走去内室。他知道裔风在她心里依旧留有很深的位置,却如此咄咄逼问于她,她越是表现得淡然,内心却一定还在淌血。
墙上的欧式复古挂钟指向了十点,他明白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也罢,让她静一静,也好。
她换了棉质睡袍,又回到梳妆台前,从二层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精巧的龙纹首饰匣,打开那把精致的小金锁,取出一朵朱红的小布花来。那朵布花便是玉蔻临死前,偷偷放在她大衣口袋里的。直到那次凤盏口不择言,害得家庸离家出走,她才发现了这朵小布花。
而她骤然发现,小莼的衣服上一直缝有这样的一朵布花。玉蔻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小莼会是玉蔻的孩子么?那么她的生父又是谁?小莼跟家庸一样的年纪,那么小莼的生父,绝不可能是裔凡啊。
她拿出那朵蓝色的小布花来,那是她自己仿照玉蔻的样子缝的,前前后后做了许多次,直到几日前香萼帮她描好了绣样,她才算做出一朵像模像样的小布花来。
手捧布花,她却心如乱麻。每每想到玉蔻,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便骤然升起。她庆幸裔风没能问出匕首的事来,玉蔻用来挟持自己的匕首,正是她拿给玉蔻的。玉蔻中弹身亡以后,她正怀着身孕,惊悸中晕了过去。再后来,玉蔻的尸体被裔凡抱走了,裔风想要找那匕首,竟然没有找到?
可是,那把匕首,究竟是谁拿去了呢?
第七十八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四)
她突然感到无比彷徨,也不敢再往下去想。一个人卧在清冷的榻上,回想起自己费尽心思深入到这座宅邸,已然一年多光景了。一步一步地探寻纵火杀人的始作俑者,然而,凭她一己之力,要想揭开尘封已七年的真相,无疑比登天还难。每当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候,总会有横亘路上的荆枣将她阻挡,冲破雾霾的决心越是强烈,付出的代价却也越大。
甚至,麻木了知觉,迷失了良心!
过年的时候照常是一派喜气,她见了裔风,依旧保持着从容的神态,就像那晚的“逼供”从来不曾发生似的。年初六这一天太太闲得无聊,就叫上凤盏和素弦一起打马吊,刚巧族里的二叔和四叔家的也都来了,素弦便让了位子出来,刚好凑成一桌。几位太太吃着瓜子、唠扯闲嗑,素弦不好拂了太太的面,便坐在一旁看着。
正巧咏荷从外面回来,经过大厅,便问候了一声,四叔家的婶娘见了笑道:“三姑娘这是上哪去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一起打马吊吧。”
咏荷浅浅一笑,说:“婶娘们乐呵吧,我就不搀和了。”眸光一眨,冲素弦使了个眼色,便穿过大厅朝内堂去了。
四婶故作认真地瞅了瞅牌面,“啧啧”了几声,笑道:“大嫂啊,三丫头过了年就二十一了吧?时间一晃还真是快呢。不是也订了亲么,什么时候办事,我们就等着喝喜酒呢。”
太太正好碰了张九筒,伸手够过牌去,笑道:“我们这做爹娘的都不急,偏偏四妹妹这样急,难不成我们咏荷堂堂千金小姐,倒还拖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喜酒马上就摆,偏就不给四妹妹喝。”
太太面上虽然是笑逐颜开的,说出来的话倒有几分厉色掺在其中,小女儿的婚事是她的一大心结,她是不喜欢旁人多问的。四婶素知这便是大嫂一贯的表现态度,只是今日趁着年节的喜兴,说话便有些不注意分寸,不由得有些懊悔,想想还是偷摸拆了个对子,放了张牌给她。
桌上众人看见四婶忽然不说话了,侃天也觉得不自在了,凤盏更是低了头去,热闹气氛便陡然降下。太太接了四婶的那张牌,自顾自高兴地叫了声“胡了!”,众人也就嘻嘻哈哈地随声附和,“咱们太太果真好手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