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听他称自己“姑娘”,心下一慌,不禁低下头去检视,胸前木甲平坦,脖子也遮得严实。她往下一扫便将视线收回来,见他含笑盯着自己面庞,目带审视,想起淋了一场大雨,脸上的化装早就被洗刷干净,难怪被他识破,索性不再掩藏:“姑娘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拿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笑,看我一剑斩下你的首级,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人仍是微笑道:“拿我的人头回去固然能换不少赏金,但我奉劝姑娘,将我生擒回营,功劳或许更大。”
杨末追问道:“你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托大?”
那人昂首而立,又不答话了。
杨末打量他面容衣着,冷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确实擒你回营是大功一件,但途中变数为未可知,我可不敢妄自尊大保证一定能制得住你,不如现在将你杀了永绝后患,也算替我大吴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杨末初见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轻、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艺稀松,这些特征让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一个人——慕容筹。
他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五六岁。不过长得好看的人都显年轻,像同样三十岁的贵妃,面容也仿若二十出头的少妇。诚然他的确是个如传闻中一般令无数少女为之心折的美男子,杨末第一眼看他也觉得心跳骤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轻重。
她想起爹爹说过的话,叹道:“倘若是平素偶遇,两国相安无事,或许我还会请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战场上,家国为重,你死在我的剑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慕容筹听她说出这番言语,略感意外,敛起笑容喊了一声:“姑娘……”
对着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却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确实有些于心不忍。杨末略一迟疑,别开视线,手下使力刀刃切进他肌肤中。
他又喊了一声:“姑娘!”
杨末闭起眼,短剑扬起向他颈中划下。这一剑下去,即使不砍了他的头颅,起码也要颈断血喷而死。
两人都是站在崖壁突起处,一手扣住崖上树枝才得立稳。杨末未发现她抓的灌木根部已松,右手扬起,那丛矮树便被她连根拔起。猛然间失了着力,她两手连晃数下也未能平衡,仰面就向崖下栽去。
千钧一发间,面前那险些成为她剑下亡魂的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
但两个人重力太大,这一抓也只缓了片刻,他未能止住她下落,反而被她拽得一同跌下山崖。杨末在下,从两三丈高处跌落,身上还压了一个身穿沉重金甲的魁梧男子,正好跌在崖底山石缝隙的树丛上,一根劈断的尖利木刺扎进她后背,直从前胸穿透出来,她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山石上。
杨末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五脏六腑像被震碎,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右肩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勉强侧过脸去,只看到自己右侧肩胛处有一根血淋淋的劈开的树枝从皮肉里戳出来,稍稍动一下都痛如刀绞。
慕容筹也和她一起跌下,有她在下面垫着,他似乎没受伤。此刻他正压在她身上,一手扣住她完好的左肩,另一手高高扬起,手中正握着她的短剑。
情势逆转,一转眼她就成了别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方才就差一点点,如果她不是有那一霎的犹豫,此刻就是她提着慕容筹的人头凯旋而归了。
慕容筹高举剑尖对着她,似乎也犹豫起来。
杨末咳出一口血,屏住气道:“要杀便杀,战场上还对敌人心存妇人之仁么?”心中想:我就是对你存了那么一点妇人之仁,才落到这步田地。
慕容筹道:“可这里不是战场,你还是个女子。”
杨末惨笑道:“女子又如何?你忘了刚刚差点死在这个女子手里?你现在不杀我,以后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所以你刚刚确实对我手下留情了是吗?”
杨末语塞,侧过脸去闭眼道:“战场上死生由命,今日我死于你手,只怪自己临阵犹疑色迷心窍,你只管动手罢!”
慕容筹却放下短剑:“你现在伤重不能动弹,我杀一个无力还手的姑娘,岂是大丈夫所为。但是你我既为敌对,我也不能救你,姑娘的生死,还是交由老天决定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他把剑插回她腰间的剑鞘,越过她独自往下游走去。
走出去不过数丈远,忽闻上游传来轰然巨响。杨末右肩被地上的树枝刺透,想抬头起来,伤口与木刺摩抆,比刺进去更疼数倍。她抬到一半就痛得头晕眼花,浑身骨骼都像被震碎般使不出力气来,又颓然跌倒回去。
这么一动,伤口愈发血流如注。她望着远处被雨水冲泡塌方的山岩,泥土碎石落入河中,混着一路被冲断的杂草灌木,浊流顺涧而下,隆隆作响。
就算慕容筹不杀她,她身受重伤,还被树枝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迟早也要葬身山洪泥石之中,还不如直接一刀来得痛快。
正要闭目等死,头顶上方却被阴影遮挡。她睁眼一看,正看到他去而复返,脸就在头上尺许,向她俯下身来。
“你怎么……”她疑惑道,声音虚软,神思也有些不清楚,只觉得他伸手到自己身下,抄手将她抱了起来。
刺透肩膀的树枝猛然间拔出,鲜血喷溅,她痛得大叫一声,彻底晕厥过去。而上游的泥石流已到面前,他跑出去不过几步,就被身后洪流追及,瞬间将两人卷入河中,滚滚腾腾向山下送去。
☆、第二章 雨霖铃2
杨末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夜里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睡在家里,身上盖着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嗓子里像要冒出火来。
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水……”立刻有人把水送到她嘴边,那水却是冰冰凉的,还有泥土的腥气,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头一歪继续陷入昏睡。
白天她被人摇醒,托着她后背扶她坐起来,喂她粘稠的米糊吃。米糊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怪味,还有烧焦的焦糊气,她吞了一勺就吐出来:“好难吃,我不要吃!”
有人用勺子刮去她嘴边的汤糊,哄着说:“吃一点,吃了东西才能好起来。”
她闹起脾气,像小时候娘亲大嫂喂她吃饭时一样扭头躲来躲去,脑袋却被人扣住了,一个男人的严厉声音说:“都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快吃!不吃我可不管你了!”听着有点像爹爹,或者是大哥。
她害怕起来,乖乖把送到嘴边的米糊吞下去。吃完了一整碗,那人才放她躺下,端着碗转身要走。她抓住他的衣角喃喃地说:“爹爹别走……末儿不敢了……”他回过身来,她却已经睡着了。
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几日,伤口引起的高烧终于退下来。清晨山风习习,吹动屋檐下一串陶土做的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将她唤醒。
天光尚早,窗户下了帘子,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透进来,晦暗不明。她一时看不清屋内景象,只隐约瞧见床边不远处有个男人的背影坐在那里。她低声喊道:“七哥?靖平?”似乎又都不像。
那人听见声音,转身向她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终于退烧了,你运气还不差,捡回一条小命。”声音听着并不熟悉。
她抬起头,牵动右肩伤口,忍不住用左手按住,发现伤处已经用绷带包扎过了。“你是……”
男子走到窗边,把窗户下垂挂的帘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顿时照进屋内。她才看清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屋,窗户上挂的是草帘,她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离地只有半尺高。身上盖的旧棉被久未晾晒,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块当作板凳的石头,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个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灭,其上架子挂着一口铜锅,冒出袅袅的热气。屋顶也是茅草铺就,椽子下悬挂着数口竹筐,墙上还有几支箭矢和草绳,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捆木柴和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