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安有些迷惑地看着初荷一翕一张的薄唇,似乎是没有完全读懂她的唇语,稍缓,才开口问:“那么初荷,你怎么会知道这东西是强力炸药?”
初荷一愣,她不是不知道薛怀安这人的思维有时候跳跃得没谱儿,但是,怎么会问起自己来呢?
幸好这问题搪塞起来并不难,她随口答道:“我爹在世时说过啊。他说现如今大的染布坊都开始改用化学染料,殊不知这些东西除了能染出鲜艳的颜色,很多特性更是可怕。比如一种黄色染料,叫苦味酸,就是一种很强的爆炸物。但是当时,这事只有我爹知道,他说这也是他偶然发现的,不让说出去,三硝基苯酚就是他给这东西起的化学名称。”
薛怀安对初荷她爹的学问素来是高山仰止,故而于她所言并无半分怀疑。他再一想,这个时代的南明,人们的确正陷入一种对人造化学物的狂热之中,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故此若是说有人和她爹一样偶然发现某种染料是可爆炸的,想来也不足为奇。
“这样说来,做这东西的人,说不定和染料坊或者印染坊有关系,初荷,你是这个意思吗?”
也许是,但也许是和我祖上有关系,又或者,制造炸弹者就是一个化学家,初荷这样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点头应对。
然而薛怀安并不需要她的答案,马上先否定了自己,自言自语道:“也可能是一个狂热的化学家或者爆炸物爱好者,没有理性的偏执科学追求者很容易搞出乱子来。”
说到这里,薛怀安有些忧心忡忡地站起身,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市。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他还是觉得如今街上人们的衣着比起十年以前要亮丽不少,女子喜爱的褙子和襦裙多以一些极明艳的丝绸缝制,男子常穿的襕衫和道袍虽然整体保持素净,却更多地加入鲜亮的饰边儿做点缀,满眼绚烂丰艳的织物简直就如这繁华世界靡丽的缩影一般。
而这些颜色,不是榨取自生于泥土的红花和蓝草,那些植物染色剂再鲜艳,也不比化学合成染料艳丽,人造物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显现出超越自然的力量。
“没有被发现的基础物质一点点被发现出来,新的合成物质一个个被创造出来,初荷,你说我们是不是越来越像无所不能的神仙?”薛怀安将目光转离街道,突然问。
初荷习惯了薛怀安的思维跳跃,手指蘸了蘸杯中茶水,也走到窗边,在玻璃上写道:“在担心什么?”
薛怀安没有回答,眉头紧锁,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初荷,你能不能把炸弹装好,我想试一试它们的威力。”
当天下午,爆炸试验在泉州城外的荒坡下完成,薛怀安望着被那巨大破坏力炸塌的半坡,思忖良久,对初荷说:“抢匪绝非只是偶然发现黄色染料可以爆炸的染坊之人。”
初荷不语,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如果是染坊的人,得到这黄色炸药远比得到普通炸药容易,那么,他们的烟幕弹和炸墙用的炸药都该直接填装黄色炸药才对。但是从爆炸后留下的痕迹来看,烟幕弹填装的就是普通黑火药。而炸墙的话,要是想起到炸塌墙同时还炸毁墙后马厩的效果,黑火药显然做不到。如果要做到的话,估摸黑火药的使用量会很大,那么携带和隐藏就会有诸多不便。所以,他们很精明地选择了这种黄火药,不用很多就可以达到想要的爆炸效果。这说明,他们不但知道这黄色染料可以爆炸,还知道它和黑火药的不同之处,才会正确地在不同的用途上选择了不同的炸药。”
“你的意思是说,这抢匪里面,有火器专家?”初荷问。
“嗯,也许抢匪中的一个是火器专家,也许是他们认识一个精通火器和火工的人。”薛怀安笃定地点点头,讲到这里,他眼睛一亮,又道,“初荷,你根据这爆炸的效果,可以估计出要是这个炸弹当时真的在银号后巷炸了是什么后果吗?”
初荷见原本好端端一座小坡被炸得塌下来一半,再想想薛怀安的问题,抽了一口凉气,双唇轻动,无声言道:“不但后墙塌下来,后墙边的马厩肯定要受波及,恐怕那个炸点左右的半条巷子都要被炸毁,周围紧邻的房屋搞不好也要炸塌,炸药用量似乎过大了。”
薛怀安点点头,道:“这里颇有些让人不解。这些人既然懂得这黄色炸药的威力,用这么大量做什么?难道是故意要造成这样轰动的效果,让世人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可以制造出犹如天神一般毁坏力的武器?”
“炫耀?”初荷用手比出两个字,眼里也满是疑问之色。
薛怀安的神色不觉沉了下来,道:“我希望,不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炸弹的制造者就是一个掌握着强大力量的疯子,薛怀安想到这里,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初荷,不知是不是该让她继续参与此事。然而薛怀安不是藏得住心事之人,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一现,初荷就猜到几分,忙趁他还未心意坚决时拉住他的手,左右轻摇,半是撒娇半是赖皮地无声言道:“花儿哥哥,我要和你一起查这个案子,求你啦。要是你不答应,以后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薛怀安看着初荷无声言语的样子,忽觉心上一软,本来还没下定的心意一阵摇动,道:“不是我不带着你,是你还要赶考,再者说,这案子我现在不便插手,我不打算管下去。”
初荷松了手,也不言语,唇角含笑,歪头用乌亮的眼睛看着薛怀安,一派世事洞明的精灵模样,薛怀安被她盯了片刻,忽然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伸手按在初荷肩上,把她身子向后一转,让她背冲着自己,好避开她那躲也躲不过的明澈目光,退让道:“投降,投降,你别再盯着我看,身上快给你看出个洞来了。我知道瞒不过你,好吧,我承认,我一直打算管这个案子来着,我答应带着你一起查,不过要是三五天还没有眉目,我们就要离开,要不会耽误你赶考。”
第二日一早,薛怀安让初荷先去泉州城几处化学品店搜集消息,自己则往泉州锦衣卫千户所找熟人了解昨天银号案的后续。
虽然他早先也在泉州供职,但是隶属管理福建沿海所有海港码头的港务千户所,在泉州府千户所并没有很相熟的同僚,好在他和这边联手办过一个案子,倒也有几个低阶锦衣卫能叫得上名字。只是这几人却一个都不在,原来是全部跑银号案去了。
薛怀安暗道不巧,往千户所门外走去,迎面碰上一个微胖的锦衣卫顶着大日头走进来,一手抆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一手撩起官服的袍角,用劲儿扇着风。
这锦衣卫一见薛怀安,不等他开口,就热络地叫道:“薛兄,在下武晟,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们一同办过那个英国水手被杀的案子嘛。武兄这是刚出银号案回来吗?”薛怀安问。
“可不是,娘的,现在这年头,啥歹人都有,光天化日下在泉州城里头就敢抢银号。”武晟骂骂咧咧地说,转而却向薛怀安笑嘻嘻地问,“听说薛兄升总旗了,你现在可是大红人啊,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带着表妹赴帝都赶考,路过此地,巧遇银号案,所以过来看看,不知道可否帮上什么忙?”
武晟一听,引着薛怀安往阴凉处走了两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薛兄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我也算朋友,所以我劝你一句,这事你可别管,又不在你辖区,你不怕人家说你爱出风头啊。”
薛怀安莫名其妙,反问道:“武兄何出此言?”
武晟见面前这位年轻锦衣卫的那一脸糊涂倒不像是装的,摇摇头,道:“你越过小旗,直升总旗这件事也就算了,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过。但你可知道,现在都在传言,这次上面如此提拔你,是因为你给咱们缇骑在绿骑那里挣了大大的面子。要不是因为你,崇武军港那边就泄密了,那些绿骑担待得起这罪过吗?更何况,那边出马的还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绿骑之剑’呢。据说啊,绿骑那边拿了北镇抚司常指挥使的提调令想要你,结果,我们缇骑郭指挥使很有面子地就是不放人。于是乎,这么多年,郭指挥使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薛怀安接到提升令的当天正忙活着和初荷远行的事,不知里面还有这些曲折,但此时想想,就是有这些,又如何算得上自己爱出风头呢?于是磊落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又如何?银号劫案我恰在现场,难道不该管吗?”
武晟见他不开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以为这是闯荡江湖呢啊,你以为你是为民除害的大侠啊,这里是官场,凡事都讲究分寸。”说到此处,拍拍薛怀安的肩膀,又加了一句,“成了,兄弟,见好就收吧,甭管了。”
时光深处的陌生人
所谓“见好就收”是一种微妙的对力度的掌握,薛怀安一直都不善于这个。
当年负责教导新晋锦衣卫武功的百户曾说薛怀安不是没有力气,只是不知道如何控制力气。这里面有两层含义,一是有力气使不出来,二是力气使出来就收不住。前者说明他缺根筋,后者说明他一根筋。
当年薛怀安应对这样的评价,只是厚脸皮地傻笑,说既然这样的话,那是“天然残缺”,万万怪不得自己。
大约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天然残缺”,遇见现下这需要掌握力道的情形,薛怀安会由心底里泛起一种迷茫,站在泉州府千户所的大门口好一阵发呆,抬步正要返回客栈,心中却闪过一念,转头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约莫花了一刻钟的光景,薛怀安来到青龙巷内一座高墙围护的院落门前,门楣之上高悬着写有“宁府”二字的牌匾。叩了几下门便有老仆役出来应门,薛怀安来得突然,未带名帖,径直说:“请问宁少东家是在府里还是在银号?”
开门的老仆役愣了下神,定睛细瞧来人,有些讶异地说:“这是薛爷吧,好久没来了啊,您稍等,少东家在呢,我去通报一声。”
老仆役转身刚往里走,忽又转回来,赔笑道:“您看我这记性,薛爷好久不来,怎么竟是按寻常人的礼数对待了,薛爷请进,小的给您带路。”老仆役说完又急忙打发了身边一个腿脚快的年轻仆役往里面通报,这才客气地给薛怀安引路前行。
薛怀安入得庭院,一路穿廊过堂,来到一座雅致的凉阁,遥遥便看见一个穿云白衫子的佳人支颐斜靠在香妃榻上,半闭着眼睛,像是在小睡。
走得近了,她似乎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眼帘,一双水光流转的美目看向薛怀安,唇角不自觉挂了笑。一刹那,艳光之盛不可方物。
薛怀安走到近前,随意选了个椅子往里面一坐,脸带笑意,问道:“宁二,好久不见。”
明丽的佳人瞪他一眼,口气认真地说:“薛三儿,叫我傅夫人,我已嫁为人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