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秦林一字一顿的念着旗帜上的字,装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蒲州张凤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白霜华心道张四维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却见秦林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争执。
怕了吧?税吏狗仗人势颇为得意,似乎点出蒲州张凤磐相公,勉强能奉承到张府的商队,自己脸上就极有光彩了。
车队为首的大汉正好路过,听到秦林与税吏的对答,转过脸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嚼舌头,收税,便是我们捧着银子缴税,只怕没人敢收!”
税吏换了嘴脸,单看谄媚的笑容简直比侍候亲爹还孝顺,连声道:“那是,那是,莫说少师府,单凭曹四爷的面子就值万两黄金,提什么税不税的,也只有乡下来的土包子才不懂吧!”
这人说话夹枪带棒,依着陆远志、牛大力的脾气就要发作起来,不过看看秦林神色从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计较,两人只好暂且忍耐。
尹宾商却轻轻点了点头,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从人之辈,隐忍不发必有所图,正应着兵法上“不怒而兴兵”的宗旨,示敌以弱、欲擒故纵,实乃枭雄之才也。
曹四见秦林不出声,只道这乡下土包子被吓得不敢说话,这才重重的哼了一声,攒促车马渐渐走远。
“看样子,蒲州张府的货物,从来都不交税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语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尹宾商叹口气:“大明朝的老规矩,借副官衔灯笼就是官眷车队官眷船,从不作兴缴税的,以前至少进士才有这个资格,近年来好些举人都借旗号给人行商……另外还有投献土地、荫庇庄丁种种弊端,长此以往,赋税不入府库而入巨室,朝廷财源枯竭,民间生计疲弊,恐将为国之大患哪!”
打官衔旗号免税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几年前从蕲州去南京,就是借锦衣百户的官衔名号,就免费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还好吃好喝招待呢。
张四维府上打着官衔名号行商,就是钻这个空子,虽然规模大、漏税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张府本身——这也是刚才秦林没有发难的原因之一。
不仅张家,故大学士马自强马家、前宣大总督兵部尚书王崇古王家,这些关中、三晋之地的达官显宦,同时都是富商巨贾。张居正推行俺答封贡放开边境贸易是出自公心,而当年王崇古、马自强赞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带那么点私心了,作为晋商他们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税的,想不大赚特赚都难啊!
用后世秦林熟悉的话来说,官宦免税是体制问题,倒也怪不得张、王、马哪一家。
可听说投献土地、荫庇人口,秦林就惊讶起来:“张江陵清理田亩,王国光编制《万历会计录》,难道关中之地没有推行吗?”
尹宾商笑了:“关中巨室盘根错节,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张四维、王崇古、马自强等辈,地方官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前几年新政推行时还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后蒙冤,新政泰半被废,连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声叹息,他曾听张居正、张紫萱父女还有徐文长提过王崇古、马自强,对他们的能力,尤其是边廷上指挥筹划的能力还是极为推许的,称为能臣干才,可惜他们在涉及自身利益时……
毫无疑问,秦林如果和蒲州张家作对,他的对手绝对不止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张四维。
让陆远志和税吏交涉,秦林自己就与尹宾商谈天说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中豪门世家的掌故,而尹宾商先以所着的白毫子兵书来请教,又试问天下局势,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后,尹宾商掩卷叹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开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长星竟而陨落,陛下重用张四维、严清,尽起旧党赵用贤、吴中行、王用汲等辈,中兴之势为此摧折,不知秦将军以为,这天下还可收拾么?”
秦林略作思忖,遥指关西:“我是学过医的,以医病来说,如今大明朝病在肠胃,尚可以治得;如果讳疾忌医拖延下去,渐渐病入膏肓,到时候神仙难救。就拿这表里河山的关中之地来说,如今只是民间疲弊,恐怕到数十年后就是民不聊生,又不像江南地方丰饶,一旦遇到大灾之年,朝廷缺钱赈济,必然流民四起,虎狼之辈振臂一呼,那就是陈胜吴广复生了!”
尹宾商大骇,他行走关中、游历边塞,得出的结论暗藏心底不敢告人,却被秦林一语道破,真是情何以堪。
二人相谈甚久,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足足两个时辰秦林才告辞离去,他没有提出招揽,尹宾商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两人一笑作别。
临走时他低头看了看刚才张府商队的车辙印子,若有所思。
秦林率着一行人走出甚远,白霜华贝齿轻轻咬了咬嘴唇,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尹宾商是特地等在这里的?”
秦林摸了摸鼻子,打个哈哈:“也许吧……”
关城,尹宾商看着秦林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漫漫官道尽处,转身进了关城,自己那间小小的值守衙门。
已有数人等在里面,为首的“公子”身穿白色布袍,腰系一根苎麻绦子,鹅蛋脸俊美异常,双眸灿若晨星,正是易钗而弁的张紫萱,而她身边肃立的从人,赫然是当年京中威风八面的相府管家游七爷,还有四名手按刀柄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