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堂官委属官差使,属官须得叩拜谢委,秦林就面色肃然,拖长了声音:“下官秦林,谢过刘都督栽培……”
张居正尚且不要秦林跪拜,刘都督长了多大个儿,敢顶到首辅帝师前头去?赶紧双手虚扶,把脸一板,正颜厉色的道:“免参、免参!秦指挥行这个虚礼,就不是同衙为官的道理了。咱们份属同僚,情若知己,秦指挥又是名达天听的少年英雄,功勋卓着,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讲那些繁文缛节吗?”
秦林本来就没打算跪,嘴里拖长声音喊着谢恩,膝盖头连半寸也没弯下去,只稍稍把腰背躬了躬做个样子,等刘守有客气两句,他就又站得溜直了,嘴里兀自谦逊:“刘都督谬赞,下官受宠若惊。下官自一介布衣起于荆湖,到如今以锦衣堂官代掌南衙,实乃圣上洪福、恩相垂拔、刘都督栽培,下官实无尺寸功劳。”
“老弟果然少年老成,办事稳重,”刘守有似乎非常高兴,极其热情的拍着秦林的肩膀,咧嘴大笑道:“愚兄我今年已过知天命之年,精神是不如你们年轻人健旺了,看来今后咱们锦衣卫的事情啊,老弟还要多替愚兄拿拿主意。”
秦林眼睛眯了眯,心头暗骂一声老狐狸,嘴里仍一口咬定:“下官年轻识浅,能办好南衙的事情就算侥幸了,哪有本事替刘都督分忧?何况刘都督春秋鼎盛,又素为朝廷信重,定能尽忠效命,执掌本卫替我大明再立新功的。”
哈哈哈哈……刘守有开怀大笑,在秦林手背上拍了拍,秦林也陪着笑起来,抓着对方的手摇了摇。
小狐狸!刘守有肚里暗骂。
老狐狸!秦林也不客气。
白虎大堂内那些个锦衣堂上官全都看得呆了,这两位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唇枪舌剑,但凡有哪个稍微打个闪失,怕不被对方戳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刘守有说什么分属同僚、情若知己,其实都是反话,他何尝与秦林是什么知己?这话得反着听,意思是我是掌锦衣卫事的都督,你总是我下官,虽不要你跪,总要叫你晓得上下尊卑。
秦林回他一句谢都督栽培,仍然是反话,重点放在前头的圣上洪福、恩相垂拔,意思是我替皇上家立了大功、又替张相爷办事才得了爬到如今的位置,你刘守有算哪根葱?
接着刘守有叫秦林替他多拿主意,实际上试探秦林是否有意在锦衣卫内抓权,是个人都知道刘都督的主意大得很,什么时候要别人替他拿?
秦林回他句能办好南衙就侥幸,就是说我只掌住南衙一处根基,无意和你争整个锦衣卫,你也别往南衙掺沙子。
刘守有先是中宫直进,秦林连打带消化去劲力,刘都督见势不好赶紧虚幻一枪,秦林也就还他个如封似闭,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一个锦衣都督太子太傅,久掌锦衣卫的三朝老臣,另一个是屡立大功,挟风带雨而来的当红小生,几句对答无异于刀剑相较,实比京营十万大军里头真刀真枪夺帅旗还要精彩!
听完这番话,都督佥事、指挥同知们吃惊不小,本说秦某人得太后欢心、相爷青目,能以不到弱冠之年升为锦衣堂上官、执掌南衙,也算不得太离奇的境遇,前朝佞幸之徒,更夸张的也有。
没想到他这般老辣,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居然和老谋深算的刘守有打了个平手——他才多大年纪?莫非从娘胎里学来的本事?
那洪扬善洪指挥见了更是心惊,自忖十年前自己虽得高拱赏识,但年轻气盛,比今天的秦林可差得老远了。
刘守有老歼巨猾,秦林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谁也奈不何谁,于是只好相顾而笑,一场谢委就在双方心照不宣中结束。
官员上任,照例该是旧官陪新官谈谈,然后旧官走人、新官接印受庭参,不过这一次冯邦宁既是告病,就不会再到南镇抚司来,秦林又原本是协掌,这升做了代掌,便没那么麻烦,由老资格的洪指挥陪着,直接从白虎大堂出去,到南镇抚司去就行了。
洪指挥的官衔虽是和秦林一样的指挥佥事,但足足八年没有职司了,在锦衣卫衙门里头的地位比有职司的百户、镇抚都不如,此时点头哈腰的在前头引路,铆足劲儿献殷勤,就好像秦林是头一次到锦衣卫衙门里来,还不晓得南镇抚司在哪儿似的。
秦林瞧在眼中,心头雪亮,初到锦衣卫衙门赴任的时候,这位洪指挥还约略有点摆老资格的谱儿,自打工部前来修葺衙署开始,他的态度就转变不少,得知刘守有委了“代掌南镇抚司”,还亲到会仙客栈来报喜,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秦林微笑着朝洪扬善点了点头,后者登时脸露喜色,心口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当然最高兴的还属陆远志和牛大力,这时候做官都讲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要装清介孤高反而被视作异类,他俩替秦林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秦林代掌南镇抚司,自然有他俩的好处。
南衙属官都晓得秦长官背景深、跟脚硬、眼光毒、手腕辣,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一个个都整肃衣冠,齐齐整整的站着恭迎。
此一时彼一时,即便有个代字还没去掉,秦林也是南衙这片衙署里头说一不二的主人了,他由洪指挥带着走到衙署堂上,面南坐下,嘴里轻轻干咳两声,目光颇具威严的往众人脸上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