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了为什么要做?
王小石傲然挺立,咄咄逼人时, 孙忆旧极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这还是那个傻乎乎的, 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王小石吗?”如果是, 为什么王小石每说一句话,他对自己的观感就差上一分, 最后竟自惭形秽起来,觉得像王小石那样活着,才叫有意义?
蔡京一直致力笼络王小石, 不惜亲自乘车出外见他, 给足他面子。他们布置杀龙大计, 也把王小石看作最重要的角色。别人没了利用价值,当即成为报废的棋子, 随时可能会被放弃或抛弃, 往往死到临头, 还没发现自己不再值钱。
但王小石不一样, 用蔡京本人的话说,这种人“永远不会失去价值, 永远值得结交”。他若不能用他, 就得想法设法毁了他, 再没第三个选择。
孙忆旧跟同伴说, 那个王小石只配当打手, 但大家不会听信孙忆旧的说法。蔡京的敬重、欣赏、轻蔑、不屑一顾才有分量。要不然,龙八太爷的脾气为什么也收敛多了,到得后来, 已不去向王小石横眉立目?
仅此计划成功之后,苏梦枕早晚伤重身亡,王小石便是风雨楼的新任楼主。旁人再蠢再笨,也能看出他潜力无穷。将来是飞黄腾达,还是青云直上,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么大的脸面,这么好的前程,七绝神剑当中无人可比,即便是那眼高于顶的罗睡觉。七人里,孙忆旧算是看得开的了,却难免心里泛酸,在潜意识里贬低王小石,认为他没什么了不起,若非找到天衣居士作师父,诸葛神侯作师叔,也不过是个山野村夫。
人一旦开始自我安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比如说现在,他一边忍不住佩服王小石的胆量,一边硬生生想到歪处,想到不利人亦不利己的地方。
——王小石之所以有骨气,还不是依仗着太师府派出的后援?他口称要和龙王一对一决战,其实哪里是一对一?战到中途,席间将风云突变,强弱之势瞬间倒转,而十二连环坞注定损兵折将。如此一来,在知情人眼里,他的骨气便显得很可笑,少侠风范也只是一张面具。
说到底,王小石和他孙忆旧实在没啥区别,他又何必自认不如人家呢?
孙忆旧心念电转,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七八个念头,转到后来,已经心安理得,重新对生活充满期待,回到自视甚高的状态。由此可知,他不仅剑法练得好,自我安慰的本事也出类拔萃。这趟心路历程若被他师父知道了,非气得摇头叹息不可。
徒儿找了一百个理由,就是不肯学好,师父自然脸上无光。可师父本就心胸狭隘,刁钻毒辣,又怎么好意思责怪徒儿?他安排孙忆旧上泰山的苦心,终究付诸东流。直到临死之际,孙忆旧做人仍不怎么样,剑法也依然奇诡妖异,招招剑走偏锋。泰山之雄奇宏大,半点没从他剑法中流露出来。
死是以后的事,现在孙忆旧还活着。总之,他心情好转后,心里好一阵不以为然,把视线从化名吴世作的吴奋斗那里移开,再次望向王小石。与此同时,他听苏夜悠然笑道:“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她吐字如珠,清脆柔和,听上去别提多么舒服了。但是,没人会真正感到舒服,因为这珠溅玉盘般的温柔言语,实际不怀好意,活像一枚枚铁钉,重重钉在王小石的信心上。二十个字说完,王小石的气势已没那么足,甚至眉头微皱,显见是不太好受。
苏夜语气中带着威胁之意,如同死亡判决,自然会给人造成强烈影响。王小石面对着她,承受她施加的精神压力,其间辛苦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他没见过元十三限,不知道元十三限功力提升至巅峰时,会像从天而降的神魔,声势极为骇人。但此时在他眼中,苏夜身影亦有种越变越大的趋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让他看不清她以外的人。他明白,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苏梦枕叫他全力以赴,苏夜也不会手下留情。他正是弦上的箭,已经不得不发。
假如,只是假如,蔡京突然改变心意,收回杀龙大计,又没通知他,他今天又会怎样?会不会……白挨一顿打?
一阵胡思乱想后,他的面容慢慢舒展开了。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孙忆旧,渺小的有如蝼蚁,被他完全忘记。
他又不是苏梦枕,没必要和苏夜争辩行还是不行。真要说的话,他还很庆幸温柔不是苏夜,再怎么爱使小性子,也不会令人惧怕。值此紧要关头,他居然先分出一点点心思,同情了一下和五湖龙王关系匪浅的大哥,然后彻底抛开杂念,洒然一笑,说:“咱们说了都不算,动手后才算。”
苏夜并不在意,颔首笑道:“好,我成全你。”
方应看简直是场上的救火队,仍在徒劳地阻止这场决战。他趁王小石没来得及答话时,最后努力一次,向她苦笑道:“龙王……”
苏夜待他一直十分客气,这时却像没听到,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日出之前,我会把你的死讯送给苏梦枕,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兄弟有多么不顾大局。”
“金风细雨楼已有戚少商,”王小石从容道,“已经不需要我。”
“哦?你不称他戚二哥,是因为白愁飞吗?你若把给白愁飞的深情厚谊分我少许,”苏夜异常刻薄地说,“就不会像呆头鹅一样,梗着脖子站在这里了。”
两人一句递一句,不给别人插嘴机会。事实上,别人也根本不想插嘴,至多带着浅浅微笑,尽情欣赏这出好戏。谁知她话音方落,唐非鱼竟哈地一声,笑出声来。他既然已笑了,便一不做二不休,笑了个痛快,笑完方道:“比喻得妙!”
王小石容貌纵不算出色,也是中上水准,兼具年轻人特有的英气,也就是站在雷媚附近,才会被比了下去。他当然是少侠,而且是数一数二的少侠。但唐非鱼一笑,顿时强化了苏夜的比喻,使人觉得他抬头挺胸,肩背笔直挺拔,确实很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
许多人被笑声带动,也跟着微露笑容。但气氛仅仅轻松一瞬,又迅速低落。
白愁飞之事,乃是王小石一生隐痛。他迄今不曾放弃希望,期盼能够找到证据,证明苏夜、许天衣、天下第七、梁河孙鱼等人都搞错了,事情存在误会,白愁飞并非覆灭长空帮的凶手。这时苏夜陡然揭开他伤疤,他也不生气,只淡淡道:“白二哥做过啥事,和你怎么处置他……可没啥关系。你不给他抗辩和解释的机会,未免有失厚道。”
苏夜笑道:“是吗?”
王小石道:“是。”
方应看心头些许疑云,至此完全散开。他万万没想到,王小石不但关心苏梦枕,连白愁飞的“清誉”也要维护。这再次印证了他的理论——只要一个人外表光鲜靓丽,别人将想法设法找借口替他解释,不肯相信这么美丽好看的人也会干坏事。否则,为何人人都谈论白愁飞,忘记了长着一张马脸的天下第七?
蓦地,他情绪高涨,仿佛发现老师是瞎子,在考场里可以随便作弊似的。
苏夜叹了口气,闲闲地道:“我是否给人机会,轮不到你做主。王小石,我另有一个主意。也许我只伤你,不杀你,让你一生后悔,终日躺在床上,懊悔今夜的冲动……”
她尾音拖长,如金炉中散发出的暗香,在空中袅袅不绝,久久方才消散。可它消散之前,苏夜的人已动了。她袍袖一拂,飘然离座,仿若凌空御风而行,只一眨眼,便飘到了王小石身前。
第五百五十六章
勃然大怒,离座跃起, 乃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动作。人在江湖, 谁不曾一怒拔刀、拔剑、拔枪、拔棍, 抑或什么都不拔,猛虎下山般从椅子上跃出, 蛟龙出海般扑向敌人?
但一件事正常与否,还得看做事之人。唐宝牛暴起伤人,可以从容一刀砍翻。换了苏夜, 连只蚂蚁都没伤害, 已令人心惊肉跳, 直觉王小石要大难临头。
前一秒她端端正正坐着,笑吟吟和人说话, 静的像座观音菩萨, 雅的像位官宦千金。后一秒她已跃入席间, 直逼王小石, 右袖飘扬飞舞,掀起一股势不可挡的狂风。一静一动, 交替之际浑然天成, 顺理成章, 找不出半点突兀或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 她以惊人的高速移动, 速度超乎想象,本就是一种违反自然的做法。众人的大脑与眼睛背道而驰,一方面想接受她的天人之姿, 一方面又知道这并不正常,最终相互矛盾,如同看到了视觉错觉图,感觉十分怪异。
以鲁雪夫为例,他武功着实有限,目力亦受限制,甚至未能看到残影。他只眨了一下眼睛,便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两个苏夜,一个在座上,一个在场中。
这个幻觉亦只持续一瞬,却导致他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忘了自己也是江湖人物。最可怕的是,无论哪个苏夜,均气定神闲,面带微笑,比身为旁观者的他更平静。
她已发出常人毕生难及的一招,却浑如无事,显然并不以这点损耗为意。如果只是看不清、摸不透,那倒罢了。像她这样,身影清楚分明,却骤然一分为二,简直不符合逻辑,有股奇异到可怖的神秘感觉。
鲁雪夫脊背发凉时,王小石的手早已按在剑上。千钧一发间,他成功拔出了他的剑。
这柄剑名叫挽留,全称为“挽留奇剑”。江湖流传的四把着名刀剑,“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中的挽留,指的正是这把剑。它剑身似无特别之处,剑柄却弯如新月。弯弯的剑柄,其实是一柄弯弯的、小巧的刀。他用相思刀法,也用销魂剑法。相思与销魂,均从挽留而来。
他曾亲口形容挽留剑,说它“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可惜这两句顺口溜看久了,容易让人不认识挽字。更何况,天涯也好,岁月也罢,均是又美丽又空洞的词。若主人不能赋予实际意义,那这和“挽留垃圾挽留鼠”之类的胡言乱语,压根毫无区别。
幸好,它的主人是王小石。不管遇到什么险境,他都不会辜负它,让它空负虚名。某些人不喜欢他,想看他被一刀砍成两块小小石,注定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