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归又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一瞬间,苏夜在“寻仇”和“寻爹”两个理由之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好意思用第二个。她冲他微微一笑,淡然道:“我和他结过仇怨,必须要找到他。我知道他是魔门中人,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识相,就把他弄来边荒集,否则……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到我。”
她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令干归胸口压着的大石不翼而飞。不论目的为何,只要把话说清楚,便有商量余地。更何况,她针对的是独来独往的向雨田,与魔门大计无涉,更与他干归无关。他心念电转,正要多说几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
在他迟疑之时,苏夜已功成身退,带着龙纹玉佩掠出内堂。她不熟悉大司马府,却无需熟悉,转眼便穿出窗户,扑向窗外,然后笔直腾空而起,跃上房顶,未等堂外护卫有所反应,人已去的远了,留下堂中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桓玄身亡的消息像一堆爆开的火药,瞒也瞒不住,而且没有隐瞒的必要。苏夜留下了烂摊子,相关人等就必须把它收拾干净。好在她是当众现身,当面出手,让人知道下手之人究竟是谁,不需要疑神疑鬼。
消息刚刚离开内堂,府内立刻大乱。府中人不管地位高低,均陷入鸡飞狗跳的慌乱之中,自觉前途无光。半个时辰后,书信如雪片般发出,寄往荆州、扬州等地,将这条死讯送给南方皇朝的重要人物。
侯亮生地位相当重要,亦是目击者之一,一心应付桓府家将、荆州诸将的质问,忙得不可开交,又要考虑要不要泄露桓玄的秘密,几乎没有余力思考将来。干归却事不关己,趁着众人忙乱的时候,悄悄退出了大司马府。
他当然不能留下,因为侯亮生总会想起他受人指使,到桓玄身边进行监视的事实。他也不能杀人灭口,因为他找不到动手的时机。他如今之计,唯有赶紧离去,让地位高于他的人作出下一步决定。但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在大司马府盘桓的日子已经结束。不论下一位大司马是谁,都不太可能取代桓玄。
他这么想,并不算错。“江左双玄”本就是南晋朝廷的佼佼者,他人没资格与之相提并论。令他吃惊的是,他刚出大司马府,转进附近一条民居小巷,便看见了慕清流。
慕清流背负双手,抬头遥望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静听府内传出的嘈杂声响。干归转入巷口时,他甚至没有低头望向他,显然是知道他会来,正在这里等他。他的安静镇定,与府内的慌张忙乱截然不同,具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干归见到他后,先是一惊,随后便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绪亦放松下来。
他和大部分魔门成员一样,均尊敬慕清流,也多少有点怕他。他们深知慕清流才智之高,不输给当世任何一人。竺法庆也好,桓玄也好,均为他点头承认的人选。现在桓玄被人刺杀,似乎也只有慕清流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但是,他抬眼望去,突然发现慕清流脸上有一股忧色。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使他刚刚放松的肩膀再度绷紧。他没说话,只听慕清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容自若地道:“竺法庆死了。”
从竺法庆身亡到苏夜离开大司马府,仅过去一天时间。今日午时,桓玄即将收到信报,即将得知竺法庆的首级被挂在边荒集外,弥勒教徒不战而溃,开始烧杀掳掠,甚至攻击王国宝的水军。他没能等到这一刻,所以干归对此亦一无所知。
他震惊之余,不及多想,下意识答道:“桓玄也死了。”
慕清流并无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知道,否则大司马府怎会大乱?桓家已不成气候,我们走吧。”
第五百零二章
慕清流此来,仅是为了看看大司马府的地形。据鬼影回报, 桓玄常于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处, 翻阅那本写着“天魔策”的册子。因此, 他不会在白天轻举妄动,将耐心等到夜幕低垂, 再入府窥看情况。
谁知在抵达江陵的同一天,他收到竺法庆败亡的消息,又亲眼看见府中人的慌乱情状, 一眼便看出大事不妙。如今魔门一南一北, 两处人选均已灰飞烟灭, 活着的谯纵则远在巴蜀。要他匆忙离开老巢,与司马道子、孙恩等人在中原争锋, 已经太晚了。
之前, 桓玄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 发觉玉佩空间乃是收藏珍宝的最佳选择, 便放下戒心,将取走的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去, 以备平时使用。慕清流急于一览的《天魔策》, 也安坐在它原来的木盒里, 被苏夜一并带走。
也就是说, 他这一趟鸡飞蛋打, 未能达成任何目的,只确认并确信苏夜是魔门的敌人。
魔门当中,有一条铁律。倘若外人提及魔门之名, 哪怕是无意间听说的,顺口讲述出来,也必须格杀勿论,防止秘密外泄。但要杀苏夜,难度比得上去海南刺杀孙恩,势必损兵折将,还不一定能成功。即使是他,一时也颇觉为难,只能先忘掉这条戒律,回去想想再说。
他、李淑庄、谯纵等人头痛时,苏夜顺利从江陵城脱身,一路向北飞驰。她离开得极快,甚至抢在飞马、飞鸽前头。荒人尚未得知桓玄之死,她已平安返回边荒集。
可她万万想不到,就在她离开的一天一夜里,集外荒野中,竟发生了第二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这场爆炸的始作俑者,是嫌自己不够忙碌,想亲身尝试三佩合一的燕飞。
苏夜想的没错。尼惠晖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回到弥勒教的聚集地,宣布大活弥勒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成百上千的弥勒教徒无法接受竺法庆也是人,也会死的无情事实,当即精神崩溃,无头苍蝇般冲进野外,拒绝听从她的命令。
即使她一心挂念洞天佩,目睹此情此景,也得尽力约束,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苏夜被三佩爆回龙纹玉佩之后,率先赶到现场的那个人,正是燕飞而不是她。
三佩再次分成三块,摔落在大坑外面。它们呼唤燕飞,使他生出微妙的感应。他依仗直觉行动,径直挖开土层,将它们携回边荒集。
他认识安玉晴,认识江凌虚,认识苏夜,也了解洞天佩的来历,立即把爆炸和三佩合一联系到一起。普通人发觉现场惨不忍睹,会以为苏夜夺走玉佩后出了岔子,被炸得尸骨无存。但燕飞并非普通人,不认为她就这么死了,反倒疑云丛生,盯着三佩悉心思索。
他的好奇心十分旺盛,而且胆大包天。他思索期间,安玉晴蓦然现身,见他拿回玉佩,流露出感激和满意的情绪,与他共同研究它们,讨论其中的秘密。
燕飞并不想就这样把三佩交给她,因为苏夜活着的话,一定回来寻找它们,极有可能伤及安玉晴父女。不过,两人越谈越细,逐渐涵盖了三佩的过往历史。燕飞听的越多,便越是好奇,亦想一探三佩合一后的奇景。
凑巧的是,当日清晨时分,尼惠晖不期而至,从容步入燕飞的住处,言明她的来意。
她去搜索三佩,却久寻不获,转念一想,猜到有人捷足先登。边荒集内,仅燕飞一人有这样的实力。她本想用强夺回玉佩,发现安玉晴、江凌虚均在附近,知道自己讨不了好,索性将心一横,现身和燕飞商谈条件。
她的提议十分简单。那便是,燕飞帮忙破解洞天福地的奥秘,而她会退隐山林,找个青山绿水之处,结庐而居,自此不问世事,无意做弥勒教的第二代教主。如果燕飞要她帮忙杀死孙恩,她也乐意从命。
燕飞初时觉得匪夷所思,听她娓娓道出身世,才知道她的决定有情可原。
竺法庆死去,她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即便拿回三佩,也无法独力和孙恩争竞,还不如顺水推舟,让它们留在别人手中。况且,燕飞是刘裕的朋友,而刘裕继承谢玄遗志,有意一统南方江山,抗衡北方诸胡。如此一来,燕、刘两人必定是孙恩的心腹大患。
他本就跃跃欲试,经尼惠晖一激,立刻付诸行动。安玉晴明白此事十分危险,却深知父亲、江凌虚、孙恩相争的原因,亦有探看这个秘密的意愿。她见燕飞不惧艰险,一心想要试试,也就不再多说。
他们离开边荒集,去了僻静之处,像苏夜那样,试着把心佩按进双佩间的天心位。
燕飞曾自创”日月丽天大法“,后来服用葛洪炼制的”丹劫“,真气亦能分成阴阳两极,与先天功不谋而合。未过多时,他便发现阴气、阳气对三佩产生了不同作用,说不定能够解决闲云道人遇上的困境。
然而,他此时的修为毕竟不如苏夜,无法独自令心佩接触空位。他竭力下压之时,阴气回射入心佩,阳气则激射向另一个方向,使那道奇异的闪电重现人间。这两次的区别在于,苏夜被吸入一个广袤空间,他则被闪电当场震飞。
众人骇然相顾时,孙恩悄然现身,急速掠近他们,一个照面,便抓走天地双佩,还试图夺取掉落在燕飞身边的心佩,并顺手杀死受伤的他。
他像竺法庆一样,对洞天佩志在必得,刚来边荒集,便迅速追查到他们的踪迹。这时候,他的黄天道藏功接近圆满境界,出手迅如雷电。燕飞以外的人虽未受伤,也不是他对手。幸好燕飞见势不妙,咬牙把蕴含着丹劫之火的真气注入心佩,全力掷向孙恩。
孙恩以天地佩挡住心佩,使心佩穿进了天心位。刹那间,雷鸣般的巨响再度降临,三佩化作红白两道光芒,激烈地相互追逐着,最终形成一个仿佛触手可及的空间。在场的每个人都生出奇妙感觉,好像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
但他们运气没有苏夜那么好。感觉尚未消失,空间已告终结。接续而来的,正是那场足以炸毁一切的剧烈爆炸。
那一刻,在场之人有如人形爆米花,被炸的四下飞舞,毫无还手之力。幸亏安玉晴功力较弱,此前被孙恩远远甩开,才没有负上致命重伤。饶是如此,爆炸结束时,他们也均狼狈不堪,别说起身动手,连正常行动的能力都没有了。
孙恩一瘸一拐地离开,投入附近密林,转眼走的人影不见。剩下的人只顾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无人想去追杀这位正在倒霉的天师。燕飞的第一次尝试,以所有人重伤吐血为结局。
苏夜来找燕飞,几乎是在见到他的同一时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情状。等他说出来龙去脉,她更是好气又好笑,心想他们看了她的事发现场,居然没知难而退,而是迎难而上,认为自己比她更幸运,能得到迥然不同的结果。
抛却其他因素,这份勇气的确值得褒奖。话说回来,也只有燕飞这种人,才有能力解决长达千年的秘密,令三佩展现其应有的价值。
燕飞盘膝坐在席子上,脸色略嫌苍白,但伤势已无大碍。安玉晴经他及时救治,内伤亦有好转迹象。苏夜凝视着他,旋即垂下目光,看了一眼摆在两人之间的三块玉佩,忽然问道:“江凌虚和尼惠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