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1 / 2)

一片慌乱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辈想立大功,设计擒捉凶手,以便青云直上。可惜这番惊人气魄,在他们听说了案发场景后,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还者惊魂未定,叙述时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把那几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们是无从听说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否则会给她取个名字,叫开心大箭。

去掉夸张部分,她给人的印象仍惊世骇俗。越聪明的人,越明白为何不该招惹她。

汴梁城鸡飞狗跳,风雨楼鸡犬不宁。与这两处相比,苏梦枕实在闲的不能再闲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要不然就找几本书看看,几乎成为神侯府里的大闲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过他生命里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苏夜杀了人,一直隐瞒着他,避开相关话题。她向他探听情报,问谁忠于他、谁堪信任、谁愿意为他出力,然后见机行事,暗杀这张白名单以外的人,同时明确表明杀人意图。她要他们害怕,要他们畏惧,要他们仔细考虑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杀死梁何,放过孙鱼,临走前还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频频抽动。他当然想不到,全凭苏梦枕一句话,自己才能侥幸生还。

忠心人士不太多,却足够抚慰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告诉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灯火,没必要对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惊与盛怒渐渐平复了,心思则愈发坚定。以后该办的事项,如同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一般,明确清晰地列在她脑子里。

她决定我行我素,拒绝麻烦任何人,拒绝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开脱别人,揽住所有责任,让一切报复冲着她来。

今天龙八过来找麻烦,无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惨案。以他的为人,恐怕当场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十分倒霉。苏梦枕迄今未得消息,终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无奈他身边缺人,就剩一个颜鹤发,想的再多,也难以将想法付诸实施。

苏夜进门时,他正抱着一只玉枕,捧着一本书,慵懒地靠在床头。

玉枕触手生温,通体洁白,绝无半点瑕疵,仿佛一大块凝结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雕有瑶池群仙图,以云纹与背面连通。背面则刻着蛟龙吸水,海水冲天而起,海面舟船倾覆。两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连的奇景。

衣袂龙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整只枕头精美绝伦,缕饰奇绝,是件难得的艺术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与他原有的那只完全相同,触感亦极其相似。

苏梦枕名字里有个枕,也曾拥有一只实打实的翠玉枕头。那只枕头非同小可,是由红袖神尼唐见青、洛阳王温晚、雷家代理掌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的圣手班搬办,四位高人齐心合力制作,赠给老楼主苏遮幕的礼物。

它外表是枕头,实际是绝世机关,其中凝聚了唐门暗器、雷家火药、温家剧毒、班家工艺。那一夜,苏梦枕见大势已去,遂用它作临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拦上前捉拿他的敌人,同时碎成无数小块,随象牙塔灰飞烟灭。

苏夜见过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听说它为主人牺牲,顿时冷笑几声,表示要还他一只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一大块羊脂白玉,利用闲暇时间,精心雕刻装饰,雕成这只崭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质奇佳的翠玉,准备以一己之力,复原那只真正珍贵的枕头。

枕头尺寸有限,想内设机关,必须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间。所幸她对它并不陌生,对机关暗器更是相当熟悉。纵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惊人。白玉枕花了她数天时间,翠玉枕怕是得耗费数月、数年。

每个人听到这故事,感动之余,都忍不住问一句: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苏梦枕怀抱白玉枕,衣袖时左时右,抆过温润细腻的枕面。他腰后垫着一只用丝绵填充的软枕,防止力气不济,滑落在床。那只吃饭写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摆了瓶梅花,红的像朱砂胭脂,还有点像红袖刀的刀锋。

外人看见这幕场景,八成会以为他自暴自弃,过起淫靡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无情的,花瓶是无情的,花是无情的,书还是无情的,没一样属于他本人。那只珍贵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苏夜全程包办。

他那时心情很好,笑问道:“枕中不设机关,毫无杀伤力,有啥用处?”

苏夜心情却很不好,没好气地说:“至少它价值千金,很容易卖出去。等你下次落难,无人相救时,拿它去当铺换钱吧!”

于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怀,梅花在侧,他的模样也有不少变化。他自己动手,刮去颌下的蓬乱胡须,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肤原先透出蓝色,缓慢消退,已彻底恢复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却充沛多了,和过去大相径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体状况好。他余下的岁月忽然延长,允许他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他早晚得走向那条死路。

他是风中摇曳的烛火,苏夜是夜空洒下的明净月华。她常常在旁人心里,留下虚无缥缈的印象,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她每次见他,都希望分他一点儿。

她绕过四时花鸟屏风,站住了,盯着卧床休息的苏梦枕,平静地问:“你身体如何?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书,反问道:“何必日日都问?”

苏夜道:“因为我想问。”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气壮,倒让人难以接话。苏梦枕笑笑,答道:“不错。”

他把玉枕和书放在一旁,侧过头,从容说道:“我想离开这张床,去做点事情。”

“……不行,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苏夜冷笑一声,“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样不行。”

她自觉语气太重,赶紧软化态度,补充道:“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鲁莽行事。譬如说,你叫颜鹤发去执行某件任务,他不幸失手被擒,我还得费心去救他。”

苏梦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苏夜道:“不可以。”

她说得异常短促,也异常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人沉默了许久,苏梦枕才状若无意地说:“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布置?”

苏夜苦笑道:“我无亲无友,孤身一人,能怎么布置?”

苏梦枕道:“你不愿意说?”

苏夜道:“是,我不愿意。我办事时不喜欢受到干扰,宁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苏公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和我,还不是一个套路?你一旦作出决策,旁人就无法动摇。”

她双手环抱胸前,倚在屏风侧畔,仿佛一个脱出画面,突然凝结的影子。铁面具颜色较浅,此时受她气质影响,也显得朦胧暗沉。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涌出浓重的疲乏感,甚至懒于解释。其实她不说,他也可以去问别人,比如戚少商或无情,但她就是不想说。这种疲乏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确定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的意见似也不太重要了。

苏梦枕在审视她,试图看出她的来历与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饰,也无人能够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说:“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不需要外人对我评头论足,或是妨碍我的行动。”

苏梦枕仿佛觉得有趣,眼光一闪,“你似乎不信任我。”

苏夜笑道:“你能怪我吗?”

她目光落上那只白玉枕头,继而掠向苏梦枕正在读的书。苏梦枕叹了口气,她也长叹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像许多无形的细丝。有些把我拉向九霄云上,有些把我极力向下拖,拖入不应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后一种。”

说完这段话,面具掩映下,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的颇不愉快,因为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来,苏梦枕会很高兴,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谁理会她的心情?谁在意她的想法?她高兴与否,均不在别人的考量之内。

她不为人知地站直身体,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鹤发快步走进这间卧室。他白发苍苍,皮肤嫩滑如婴儿,方有“不老神仙”之称。这时,他皮肤在发光,眼睛在发亮,就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