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往上看,苏夜向下看。两人之间隔着屋梁和屋顶,目光却穿透重重障碍,把对方尽收眼底。现在无人在旁,她迅速撩起袖子一看,只见原本雪白娇嫩的小臂色呈青紫,且微微发胀,正是气血逆流,郁结在右臂经脉里的证据。
常人一中此招,立即血脉爆裂而亡,死时满身鲜血,就像从内而外爆炸而亡。她肯定不会死,但元十三限全力以赴,雷霆一击,仍然让她受了伤。
苏夜莫名惊诧,元十三限何尝不是如此。他未及使用大摔碑法,对方已经溜走;未及施展一线杖的招法,对方已抵住了他杖上惊天动地的劲力,再度脱离他真气所及的范围,与他一上一下,无声等待着后续招法。
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将紧随爆发,震碎她的肌肤筋骨,把她骨头寸寸震断,变成一团烂泥。可她轻轻巧巧挡了下来,还瞬间反击,借势上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狂笑。
这一刻,佛殿静的瘆人。它当然不至于真的寂静无声,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譬如说,蔡水择轻一声,重一声,喘息得相当厉害。但这一点点呼吸声,根本无法击透大殿里充溢着的死寂。
苏夜跃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无语,带动了周围气氛,使每个人都有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
蓦地,元十三限率先动了。他解下背后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顶。箭身抆过空气,发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声,乍一看,与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无区别。
想用这种箭射中五湖龙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镞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为二,再碰上大殿穹顶,那个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药炸开了似的,轰的一声朝上喷发。粉尘喷向天空,泥灰则一大块一大块,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泥灰雨。
殿顶炸开时,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两支箭自然有先有后,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第一支射穿殿顶,飞向远方。第二支紧随其后,射向殿上那个比他更诡异的目标。他动作很随便,随随便便取弓,随随便便射了两箭。然后,上空出现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悠长绵远,浑厚而不浑浊,清亮而不高亢,富有节奏感,很难用其他声响比拟,倒像是传说中的龙吟。
犬吠来自诸葛小花疾掠时的衣袍破空声,那么龙吟肯定也有来历。
苏夜并未依靠轻功闪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对。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拦住了它。
夜刀围着小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游弋,消解箭上气劲。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着黑光的雾气。小箭被刀光裹住,仿佛冲进了柔软的棉花堆,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几秒钟后,龙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里。她左手于同时抬起,捏住箭翎部分。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觑。她掂量几下,顺手一甩,将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没入地面,离达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动不动,双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着箭尾。
苏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飘然而落,落在达摩像对面。她一边冷冷看他,一边按住受伤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拿着。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苏夜在等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着双眉,仔细想着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苏夜完好无损,使他从一个疯狂混沌的梦里醒来。他猛然发现,她当真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敌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说,她不是诸葛小花的朋友,并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来不应该是对手。他压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在甜山现身。
为什么他时运如此不济,为什么他碰上的人总和他作对?他怕吗?他不怕。哪怕战到地老天荒,他也绝无惧意。可是,他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有可能战胜并杀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针婆婆、老林和尚一拥而上,恐怕不等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战败而逃了。他错失这次机会,等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否他一辈子都不能复仇,杀不了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顾后,惧怕失去应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万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气概,如今一想得失成败,立即觉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过,在许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够不打下去?
苏夜凝视他,亦凝视他后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声长叹。她叹气时,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长的也不算英俊潇洒,偏生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视他。他年纪应该很老,留着银白色的须髯,给人的印象却没那么老。
苏夜一直想见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是诸葛神侯。
大殿陷进另一片容易引发心悸的死寂里。
她缓步走向殿门,漫不经心地说:“你来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无论是谁,请回答我的疑问。”
预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声,扑向诸葛神侯的场景从未出现。到了需要爆发的时候,当事人已然精疲力尽,需要酝酿一会儿。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诸葛神侯只能暂时移开目光,注视着她,问道:“什么事?”
苏夜笑道:“听说这里在京城南边七百里,具体究竟怎么走?找到驿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 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 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 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诸葛神侯紧赶慢赶, 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案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 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 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 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 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 这等人物说话做事, 都具有深意, 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发现寺里有人, 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 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 早就一溜烟下山, 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 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 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