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赞从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嗜血杀意,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一个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词,放眼过去几千年朝代更替,每一朝的开国之君都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可后世子孙却绝少再踏上战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也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穿着盔甲上去呼喊几声,敌人杀不死,还要己方劳师动众地去保护,说是添乱也不为过。
可崔绎与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王爷,穿上龙袍就是天子,披上铠甲就是将军,在老将们纷纷告老还乡的今日,年轻的后起之秀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涌现,可在这些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却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这位年轻的君王。
新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先是在朝堂上传开,然后传到民间,最后才由年娇娇传递进宫,送到持盈的耳边。
持盈听了这消息,手中的绣活停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绣了起来。
年娇娇见她毫无反应,便伸手扯她袖子:“皇贵妃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传闻是真的吗?皇上真的要御驾亲征?”
持盈微笑道:“这是前朝的事,你若想知道真假,大可问徐将军,何必来我这儿找答案。”
年娇娇嘟起嘴,不满地小声说:“元恪什么都不告诉我,说我是小孩子,乱听乱讲话。”
持盈笑起来,摸摸她的头道:“你啊,今年也十六了,可看起来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难怪徐将军把你当小孩儿看。”
年娇娇傲娇地一哼:“不说就算了,等再过两年,我就长得比他还高了,到时候我也要拍着他的头叫他小孩儿。”
持盈忍不住又是笑,笑过之后,心头却是一片惆怅,叹了口气,道:“有时候男人瞒着你一些事,未必是看不起你、不信任你,而是他们想保护你,你明白吗?”
年娇娇翻眼看着天花板:“他就是看不起我,把我当小孩子看。”
“再过几年你就懂了。”持盈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
六年。
本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却不知怎的,就如白驹过隙般溜走了,持盈也是在午夜梦回时,才猛然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前世崔绎战死白龙岗的日子。
怎么办?要告诉他吗?承光二年的十月就是你的死期,如果不想死,就哪儿也别去,什么也别做?
重生以来她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但是也有她所不能左右的事,例如崔焕的死,命中注定他在崔颉登基后不到一年里就会被毒杀,即使持盈已经很大程度上使命运发生了偏移,降临在这位王爷头上的厄运还是没能被躲过。
那么崔绎呢?他又是否能躲过白龙岗身死的劫数?
持盈对未知的未来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最初依附于崔绎,就是为了要活下来,然而时至今日,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情可以概括的,如果崔绎不幸身死,她是绝对无法在这个世间独活下去的。
入夜,云雨缠绵过后,崔绎打了个哈欠,就要闭上眼睡觉,持盈却爬到他胸口上伏着:“应融。”
崔绎带着一脸事后的慵懒笑了笑,问:“还不够?”
持盈问:“你要去凉州?”
崔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并没有否认:“对。”
“什么时候去?”
“你放心,我不会去很久,年前一定回来,”崔绎将被子拉过她肩头,免得她着凉,“这一仗非打不可,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持盈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想阻止你,我想和你一起去。”
崔绎愣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去,”持盈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带我一起去,不管最后你是输是赢,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崔绎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被这话击中,一瞬间胸腔内甜蜜与苦涩交织杂糅,千言万语也无法概述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好像所有的表达方式都失去了作用,无论是言语、表情或是动作。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至爱至求,莫过如是。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崔绎匆忙整理好混乱的思绪时,持盈已经伏在他胸前泣不成声了,“别哭,哭什么?”
前一世的武王崔应融在她的意识里只是一个符号,这一世的他却超越了持盈的父母妹妹,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起亲人的生离死别,她竟更无法接受这个男人会死在自己前面的任何可能。
一想到他会死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会有人用长矛刺穿他的胸膛,或是挥剑砍下他的头颅,那种痛苦就好像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样,当他倒下后,会有马蹄无情地踏过他的躯体,那溅起的泥水和着血,顺着脸颊划过……
粗糙的手指抹过她的脸颊,抆掉了一滴滑落的泪珠,崔绎半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又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虽说这大夏天的也没这必要,但却能给人以安全感,持盈挨着他坚实可靠的胸膛,又被拥在温暖的被窝里,哭了一阵,悲恸劲过去了,人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哭了。
“缓过来了?”崔绎用掌心抆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163、护身之符
崔绎用掌心抆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持盈无声地摇摇头,不想也不能对他说曾经的那些事,只要崔颉死了,那些就会成为永久的记忆尘埃,再也不用担心有任何一阵风再把它们扬起。
她只执着地请求:“带我一起去!”
崔绎看着她,眉头紧皱,心里也很矛盾,从情感上说,他也不想再和持盈分开,但理智却冷静地告诉他,绝对不能带着她一起去,不光因为战场是个刀剑无眼、危险重重的地方,更因为——
“不行,你不能去,”崔绎用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哭后的湿润仍没有完全褪去,“你要留下来,替我看着朝廷,守着江山。”
持盈仍旧固执地摇头:“带我一起去,我从来不稀罕做什么贵妃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崔绎过去从未拂逆她的心愿,这次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面对她的哭求,依然坚决:“想想娴儿和皞儿,如果我们都走了他们怎么办?娴儿从前最爱缠着绿娉,现在绿娉死了,你又要离开她一年半载,你不怕她心里难过吗?”
持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忍了回去。崔绎看得心疼不已,将她搂得更紧了:“我生平鲜有败绩,但为不敢说百战百胜,凉州与巴边、察察等国接壤,北边又有北狄虎视眈眈,再加上大哥身边还有个郭子偃,万一我真的中了他们的联合埋伏,回不来,你跟着去,也一起死了,你让皞儿怎么办?他还不到两岁,你让他一个人在宫里,你让他孤立无援地当皇帝?”
“可是——就算我留下来,又能帮得上他什么呢?朝中大臣都认定我是罪臣之女,你若回不来,我垂帘听政,也镇不住他们啊!”持盈心里其实已经被他说服了,或者说,她先前不顾一切想要抛开的问题,又被他托上了水面。
崔绎沉声道:“这些问题我都想好了,光是你一个人当然镇不住那帮老不死的,我安排了人留在京城,你手里有兵权,朝堂上有你的喉舌,就不怕他们围攻你。”
持盈听得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慨于竟然有一天会是他替自己安排,又不免有点小心眼地想:“你连这都想好了,是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根本没想过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