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燕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从侧面瞧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正待我要问那些人是谁的时候,他忽悠悠捡起被自己蹬飞的鞋子,递了一只给我,笑道,“我不过是偷了几块他们家的糕点,他们就一路跟着我过来,烦都烦死了。喏,拿着鞋子,帮我扔他们。”
“你偷他们的糕点还要打他们?”我十分惊奇。敏敏姐姐也察觉到那些人,从一边跑过来询问。
小春燕不仅蛮不讲理,且蛮不讲理得理直气壮,“啊,对啊。好歹我是带给你吃的,你吃都吃了,若不将他们赶走,是想被他们打?”
听及此,我觉得他的强词夺理都变得很有道理,接住他给我的鞋子,咬牙使劲扔过去。可惜没砸到。
那几人低声絮语一阵,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怂得将脑袋埋下去了些,又抬眼去看小春燕。他还在吭哧地笑。
紧接着,小春燕慢悠悠敛起笑意,站起身,猝不及防间,他长臂狠狠一掷,另一只鞋被砸了过去,只听他扯着嗓子凶巴巴地喊,“喂,老子叫你们别站那么近,还不滚远些!”
“小春燕,”我踩在水里矮他一大截,只好拉他裤脚,待他转过身来我才悄声问他,“你这样嚣张不会被他们揍吗?”
他挑眉道,“你看他们像揍得过我?”
他们不仅像是揍不过小春燕,还像是根本不敢和小春燕犟嘴。让滚远些就真的滚远些了。
他们那么四五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没有一个敢和小春燕杠上两句。一点都不似常和小春燕斗嘴吵架的我,我瞧不起他们。
我咬着糕点正琢磨这件事,忽见小春燕挽起裤脚,没等我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伴随着声音来的是泥浆和水花,沾我满身。包括我拿在手边啃的糕点。
“哈哈哈……”他弯腰从水里捞起一把泥往我身上砸。
我牢牢站定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坚持要啃完手里沾了泥星子的糕点再跟他闹。可待我啃完,他却不跟我闹了,拿起镰刀跑到深处去割芦苇。
我将油纸袋子递给敏敏,团了一大把泥浆在手里,追过去跳到他背上,把泥团糊进他的衣服,风水轮流转,我用泥巴挤着他的两腮,继而放声嘲笑。他用咯吱窝夹住我的腿不放我下来,也笑,“行啊你,快给我抠出来,信不信我把你丢水里去?”
他背着我在水里转了好几圈,作势要丢。头晕眼花之际,我好像看见夕阳那头有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个青衣人。像几月不归的酸秀才。
“诶诶……”我拍小春燕的肩,“停下停下!你看那里!我看见陆大哥了!陆大哥回来了!敏敏姐姐,陆大哥回来了!”
我料他们太矮,被高高的芦苇挡住视线,唯有我一人是骑在小春燕背上的,在芦苇丛中冒出小半个身子。我兴奋地朝酸秀才招手,“陆大哥——”
待他的船靠岸时,我们三人已整齐划一地在码头站好。与他一道下来的,却还有十多人,簇拥着一个油光满面的富绅和他的管事。是与我相撞的马车主人。
对,我险些忘了,酸秀才就是被他们邀请去邻城说书的。
我心惶惶,莫名不安。缩在小春燕身后,拿手心的泥巴将自己的脸抹得教人辨识不清才勉强放下心些。
小春燕侧过身觑了我一眼,狐疑地挑眉,我缩了缩脖子。富绅就从我身侧走过,没有看到我,当我直起背时,堪堪对上管事的双眼。天可怜见。我听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瞬,赶忙埋下头揪住了小春燕的衣角。他将我一挡,神色从容地截断我的视线。
待我再抬起头时,富绅和管事已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不知是往何处。
面前惟剩下酸秀才和敏敏姐姐。
“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你说你很快就回来的。”敏敏蹙起眉,望向富绅那方,轻声问,“那些人怎么又来了?”
酸秀才轻叹,“说来话长。找个僻静的地方解释。”
大概是为了帮我用芦苇制新铺,他们一致将这个僻静的地方选在我和小春燕住的花神庙。
从酸秀才的口中我明白了这件事的首尾。
说是富绅过五十大寿时他的小妾作妖,生出事端,气着了富绅的夫人。夫人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于是打算也气一气富绅。她当场扣下酸秀才,让其每日去房中为她说书。就这么说了好几个月。
酸秀才的嘴皮子和脑浆子都要熬干了。
终于,富绅受不了这个夫人,决定暂时离开邻城一段时间,以求眼不见为净。当然,顺便就带走了酸秀才,让夫人一颗想听说书的心不能得逞。这样的话,夫人她就听不了下回分解。一定教她抓心挠肝似的难受。
太阴损,富绅这一招太阴损。须知我就常常因惦念着酸秀才的下一回而整晚睡不着觉。
小春燕却觉得,与其说是为了气那正房夫人,不如说是富绅自己玩腻了那些小妾,打算来云安重新物色几个好看的姑娘带回去。这么说的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总归,他们应当会在云安长住一段时间。”酸秀才似想到些什么,看向敏敏姐,面露担忧,“上回我见那管事对你起歹意,也当是个色胚。你寻常还得注意些,避开他们的人。”
我啃着没有吃完的糕点,为敏敏的美貌感到担忧,为自己的丑陋感到庆幸。
小春燕斜睨我,“还有你,也当避开他们。你方才作什么缩成那个模样?”
说来话也长,我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后,大家都一致为我作死的行为好一阵唏嘘。
“要我说……敏敏,你还是早些嫁出去,有夫家照应着安全些。也不会遭人觊觎。我去邻城的这段时间,你该嫁了的。”酸秀才一言,庙中俱静,惟剩火堆噼啪声。
诡异的沉默去了半晌,我忍不住轻声道,“陆大哥,敏敏姐姐这几个月一直在码头……唔。”一张湿哒哒的巾帕捂住了我的脸。
小春燕使劲按压巾帕,“好好抆抆,别说话。”
气氛似乎被调和了些,稍缓。我清楚地听见,敏敏姐从芦苇铺上爬起来的窸窣声,伴随而来的,是她温柔而又清冷的声音,“只要我还在这里,还给你送鸡蛋,就说明我心里还落个你。我的确该嫁了,可谁教我还在这里呢。”
他们一前一后,无声离去。
我仍旧感受着那张在我脸上的巾帕和那只大掌的热度。温柔的水浸润着我的皮肤,噼啪声穿透尘埃,忽然有一瞬间想要抽空自己,就这样用被蒙住眼睛的姿势天长地久。
许多瞧着便劳心劳身的感情,总是让人感同身受。那些拒绝痴心的人,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不是冷血残忍的人,可偏生就是我们焐热不了的人。这是我追景弦这么多年和敏敏姐姐一起得出的结论。
“小春燕,有时候我会很想打陆大哥。往死里揍的那种。当然了,我是说我揍得过的话。”我默了片刻,抠着手指,又谨慎地问,“我是个坏人吗?陆大哥明明对我们那么好。”
“你若将人的界限以‘好坏’分之,那便是以‘与你的关系远近’分之。别说你了,连我都想打他。”小春燕拿下巾帕,放进热水中烫着。
他盯着热水中倒映的火光,眸中一片清明通透。
就是如此,他说出了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