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远方鼓乐声也随之淡去。
她在窗前枯坐许久,喜燕因打心眼里惧她,总觉着她是个喜怒难测的性子, 便也远远站着,不敢贸然去劝。
只等到外院传来一串脚步声,陆晟大约是在席上喝多了, 由周英莲扶着, 嘴角挂一丝酒后酣然。进门时随手拨了拨青青头上珠翠,倒有些与她玩笑的意思。但他转过头往正堂走, 一下跌坐在太师椅上, 并没瞧见她冷然的脸色,只摆一摆手, 笑着说:“朕身上酒味重, 先散一散。”
周英莲将窗户留着一丝缝儿,又把熏香都搬到近前来, 更亲自去劝青青,“这里味儿重, 娘娘不如到里间先歇一歇。”
话说完青青依然屹立不动,她只管看着陆晟, “我有话要问……”
她口气生硬, 实在让人难以下咽,陆晟仍歪在椅上,头也未抬,只稍稍一挥手, 周英莲便无声无息领着一帮宫女太监全都退了出去。
英王府的陈设都旧了,关门时老旧的木门把一声“吱呀”拖得老长,直等到这声音断了,陆晟才掀起眼皮看向她,“怎么?谁又把你气着了?告诉四叔,明日将他拖出去打板子。”
他满口哄孩子的话,更向她伸出手,青青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递到他掌心,瞬时被他一把捏住,慢慢拖到跟前,“看来,老王妃不大会说话。”他话里有话,已然生起薄怒,老王妃这一趟走得不值。
青青深深吐出一口气,在陆晟面前,她总是无所遁形,更有一股莫名的畏惧,令她后退,也令她怯弱。
“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只是提点我,皇后母族强盛,往后如遇体统之争,他们倒是能替我出一份力。”
陆晟低头反复捏着她的手,嗤然一笑,“这帮老东西,倒是等不及了。”
青青道:“前几日四叔在山上与我说的话,我都明白,这一胎如是女儿,未免我当真生出儿子来,我这后半辈子恐怕是不能有孕的,但倘若是男孩,大约四叔便也认了,是也不是?”
陆晟并未否认,只是指头上的力道加重,按住她手背凸起的骨头,半个字不肯多说。
青青随即蹲下*身,仰头望他,“四叔原打算让我与陆震霆死在一处,有自孕与否都不要紧……”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话到此处他才发声,这一刻皱着眉,目光犀利,早已不复先前醉态,他大约是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自己沉迷,却又,偏偏沉迷……
“好。”她难得如此柔顺,一改先前冷肃模样,“若这一胎侥幸得男,而皇后无子,我的身份皇后是清楚的,她容得下淑妃,未见得能容得下我,去母留子之事古来不知凡几,即便留我一命,这孩子,也决没可能留在我身边。”她垂下眼,极其温柔的抚摸着自己并未显怀的小腹,轻声似呢喃一般,“留不住,不如不留,不留,即是留……”
“大胆!”陆晟的声音不大,却已足够透出泰山威压。
他狠狠盯住她,而她唇角含笑,从容不迫。
一个横眉怒目,一个轻松自如,自始至终头一回,他们之间干坤倒置,强弱改立。
“你敢拿他来威胁朕?”
“不敢,只不过想问个清楚。”她低眉,一张顺服脸孔,似夏夜水中莲,“我前些日子糊涂了,但好在当下也不晚,都还来得及。”
“放肆!你敢妄动!长福呢?朕活剐了他!”他彻底失态,他原本应当软硬兼施循循善诱,但她一提自伤之事,他竟一时把持不住,开篇就亮出底牌,好在他理智尚存,只短短一瞬便又拿回一张几乎无懈可击的面容,耐着性子沉声说:“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有什么来问四叔也好,省得自己东想西想的想出病来。”
他轻叹一声,牵起青青的手,一并往烧的暖暖的炕床上走,“你身子不大好,我们到这说。”两人一人坐一边,只五步远距离,他已经将通篇说辞都整理完全,开口即是语重心长,“南征时皇后一族虽说出力不少,但如今已经是太平年成,她家中也只剩一个哥哥还能顶些门面,不过是绣花枕头,四处惹祸,去年朕抬举他,已是天大的恩典,她家里的事倒不必理会。”
青青却未领情,“皇后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不但是晋王府的人,我还是……”
“什么晋王府,回头朕就拆个干干净净。”他渴得很,喉咙里冒着烟,自端了青青喝得只剩半盏的茶润一润嗓子才继续,“你放心,她不会开口。”
“这是动摇国本。”
陆晟一派悠然地反问,“你是赵家的姑娘,朕与你生儿育女,与国本何干?”过后又不等她开口,径直说,“朕心意已决,不再转圜,皇后那朕自有办法,你不必忧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青青双手紧握,仍未放松,“依我看,稳住皇后最好的办法,便是答应她,这孩子将来由她抚养,解她多年心疾。”
“你想得对,却也不对。”
青青被他说得一愣,面露惊异。
陆晟习惯性地用手敲了敲桌面,一阵咚咚声恰好与院外的更鼓声齐齐响起来,将本就冷凝的春夜衬得越发沉寂,“中宫强大未必是好事,朕登基十余年,如今超重稳固,也该是他们示弱的时候。”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透着青青熟悉的颜色,此类大权在握随意主宰生死之感,平静之中也无不让人热血喷涌。
青青忍不住问:“皇上要动中宫?”
陆晟睨她一眼,仿佛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朕与她是结发夫妻,朕如何动她?自然要与她同寝同穴,只是不过至亲至疏夫妻,有时枕边之人也不得不防。不是人人都像你,满脑门子心事都写在脸上,让人不想知道也难。”说着还伸手敲一敲她额头,跟方才敲桌子似的,敲出乒乓响。
青青向后一躲,嘀咕说:“到底是只有四叔看得出来。”
陆晟沉吟道:“确实如此,朕阅人无数,讳莫难解之人尚未见过。”
青青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结果,也得不到承诺,沉湎中无不失落,陆晟却又提醒她,“不要去想不可能之事,太重的话朕不愿与你说,你自己要知道分寸。”
等了一等,见她仍然望着脚尖不说话,他再补充道:“外头的人往后都不比见了,回宫之后若觉着寂寞,朕将你两个姐姐接进来陪你说话。”
青青适才抬头,一双水润清澈的眼睛,仿佛要将来人的魂魄都吸进去,“我是不是应该起身谢恩?”
“不必了。”他先她一步起身,捏着她的下颌,轻笑道,“朕这几日总想着如何才能对你好,想来也不过是如此了,你放心,朕不会教你委屈,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是俪妃,你与朕,伉俪情深,无人能比。”
他情深似海,她却挤不出一丝丝笑意来,“不稀罕”三个字挂在嘴边,愣是让她咽了回去。
她有了顾忌,便也不得不收敛。
☆、第59章 59章
青青第五十九章
或是因为饮过酒的缘故, 陆晟这一夜睡得极其安稳,连呼吸声都比往常稍重一些。
青青满腹心事,自然是彻夜难眠。期间偶然注视他睡梦中双眼合拢嘴角放松模样, 大约这才遇见一个真正不设防的陆晟。
但她心中未见涟漪,她是卑微的卑微,低贱的低贱, 她因他的强大、冷酷, 无所不能才弯腰低头,为他跪服, 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所仰望的到底是陆晟,还是他背后至高无上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