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铭悠悠闲闲从中间的房里走出来,调笑道:“兄妹情深,可以理解的,何必遮遮掩掩, 还拖上我作借口。”
燕淮安泼水的手一偏,差不点儿泼到自己的衣襟上,拿挂着的布巾抆了抆脸,在布巾的遮掩下调整了神情,将布巾放回去,她回头冲华铭悠悠道:“睡相不好,可以理解的,何必拖上我兄妹作借口。”
她说得一本正经,比华铭的看起来真实可信许多,见华铭欲反驳,她又走上前两步,接着义正言辞打击道:“昨儿夜里即便在我房里也听见了你那呼噜声了,时断时续,我兄长本就病弱体虚,自然受不了。”
华铭一怔,指了指自己,眉毛扬起来“我打呼?!”
燕淮安坚定点头,左右她昨儿也真听见了,不怕这话儿被戳穿。
华铭忽然不与燕淮安争执了,一脸颓废样低下头喃喃自语,“说好了能治的呢,这个骗子!银子!”自语完了又抬起头来晃过众人,肃然道:“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儿,先不与你们去了,”他顿了顿,“一日之后罢,按着速度你们大概也到了罢,到时我再与你们会合。”
都到了还会什么合,没待燕淮安驳他,他一个飞身,不见人影。惊诧于这人武功之高,燕淮安望着他飞身的地方暗暗蹙眉,一旁的钱九芳终于说完了那句此前被华铭打断了那句仿佛难以启齿的话,“可,男女三岁不同席啊!”
燕淮安收回心思,赶在燕淮黎开口之前镇定笑道:“我兄妹走南闯北经商,哪里有那些讲究可以讲,有时天被地床,难不成让我与兄长有一个人出了这天地去?”
见钱九芳犹皱眉,她又填补道:“九芳看起来不是拘泥于虚礼的人,怎的在这个事儿上这样迂腐?”
钱九芳不经意晃了眼燕淮黎,又望回她,想了想豁然笑道:“是九芳拘泥了!”
燕淮安望着钱九芳的模样有些意兴阑珊,“九芳可梳洗了?”
钱九芳“哎呀!”一声,摸摸自己凌乱头发,与清水芙蓉的脸,慌忙着跑回屋子里了。
燕淮安走去关了房门,回头就望见燕淮黎带着无比亲切友好的笑望着她,望得她心里有些发毛,“笑什么?”
“淮安,我帮你画眉罢。”
燕淮安在那声音里莫名一抖,“不必了。”
燕淮黎执着地走到燕淮安的包袱边儿打开,燕淮安也不阻止,任他翻找,结果翻找了底朝天也没找到上妆的东西,只有一个桃木的半圆小梳孤零零地被揪出来,燕淮安在旁边儿终于带着笑意道:“淮安这会儿出来的匆忙,就没带那些个繁琐的东西。”
燕淮黎拿着那小梳刚欲开口,燕淮安仍有余惧截道:“兄长梳发的手法可不怎么样。”话音刚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段苦日子。
那之前燕淮安还是一个千人宠万人爱的小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琢磨梳发髻的事儿,那之后燕淮安也懒,只将自己的头发草草绑着就算完了,绑着还没绑好总是松,披头散发像一个疯丫头。燕淮黎起先还不太在乎,他相中在意的人,怎么样他看着都是好的。直到有一天一个新进宫的不懂事儿小宫女过路时天真地指着燕淮安像一旁的宫女儿娇声笑着,“哎,姐姐,那个小疯丫头是谁啊,咱们宫里还有那样邋遢的人物。”
燕淮安当时也听到了,并没什么异样,过后也没放在心上,燕淮黎却无法放下。三个月之后,那两个宫女睡梦里被一人一刀划花了俊脸,双双疯了。燕淮黎在那一日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淘弄来的一柄桃木小梳,十分坚持地要给燕淮安梳头发。两人那时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燕淮安哪里有闲心梳头发,却也拗不过燕淮黎,结果整整梳了一天,燕淮安觉得自己都快成了小秃子的时候燕淮黎终于放下了那把扼杀了她一缕缕头发的木梳,低落着自己一个人走到屋子外消沉去了。
小小的燕淮安那时候还算单纯聪慧,见着兄长不开心了拿起那把小梳子犹豫两下,对着屋子里唯一还算值银子的铜镜,给自己认认真真学着往日拿着宫女们的手法梳了个还能看的发髻,出去推了推坐在古井上的人。小燕淮黎抬眼,见着一个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漂亮小姑娘,小姑娘弯了弯凤眼,晃了晃头,举着手里的小梳子冲他兴冲冲地“皇兄!淮安会自己梳发了,也给你梳罢!”
小燕淮黎抿着唇犹豫两下,“好。”
小燕淮安就绕到他的侧面,将他随意绑上的发带解开,一点一点地给他梳着头发,那时候宫里的阳光很好,灿烂地给两个孩子镀上一层暖洋洋的光晕,燕淮黎在那光晕里舒适地眯了眯精致的桃花眼,难得生出过就这样下去也不错的心思。
燕淮安看见燕淮黎捏着那桃木梳的手紧了紧,面无表情,眸色晦暗难明,想着他概也是想起来那时候了,踌躇几下,抢过燕淮黎手里的梳子弯着笑道:“不过淮安的手艺好啊,快去洗漱,淮安也还没梳洗完,待一会儿淮安给兄长梳发。”
燕淮黎抬眼,慢慢露出清澈的一个笑“好。”
华铭走了再杳无音信,也不知他说的会合还怎么会合,三人心安理得地不再考虑他,心安理得用了早膳从老板娘那里拿了剩下的银子说说笑笑地转眼就到了沧州。
他们到沧州的时候天色自然泛黑,华灯初上,这渡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燕淮安诧异跳下船,向钱九芳感叹道:“难怪说沧州是第二个燕京,由此可见一斑。”
钱九芳跟着跳到燕淮安身边儿,“那是,我们沧州最好了。安安可得在这儿多待一些日子。”她说着说着忽然“啊”了一声,瞅了瞅不远处亮得最斑斓那处,又瞅回来,“九芳想起来了!今儿是四年一遇的花灯节!”她巴巴地望向燕淮安,燕淮安默默望向燕淮黎,燕淮黎亦跳下来,白色的长袍在昏暗的夜色里修长显眼“哦?九芳想去?”
钱九芳猛点头。
燕淮黎一笑,“那去罢。左右我兄妹二人来沧州这也是为了看沧州的风景,去看看也好。”
燕淮安在一旁静静看两人过招。
与老人道了别,三人直奔那处传说中的花灯节。钱九芳欢快地拉着燕淮安在前面走着,燕淮黎含笑跟在后面,穿过弯弯绕绕几条小路,柳暗花明,到了这一片花灯里最亮的这处。不远处被各式花灯团团围着,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声,孩子的叫嚷声,以及那奇异花灯自带的声音杂在一起,喧喧闹闹的声音传入耳,燕淮安暗自戒备。
钱九芳摇了摇燕淮安的胳膊指着周遭大大地晃了一圈儿兴奋道:“安安,是不是很好看!”
燕淮安笑着点头,钱九芳又忽然向燕淮黎欢欣道:“黎哥哥!九芳有东西要送与你!”
她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四个白纱蒙面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身材皆窈窕风流,一人一角,抬着一顶巨大花灯从天而降,那花灯虽然大做的却很精细,可以看得出用了很多心思。远远望着花灯大体呈八角宫灯形,又与那种普通的宫灯截然不同,宫灯壁上面描绘的大约是翠绿的竹子,面面各不相同,颇具风骨,颜色光芒是玉的白,亮而不刺眼,近看上上下下不知点缀了多少各色珠宝,通体调色和谐。花灯正正好好落在他们面前人群避开的空地上,白衣女子们将花灯安稳放下便退在一旁,钱九芳跑过去踮着脚从花灯的一角取出一段红布,羞答答递给燕淮黎。
燕淮黎挑眉接过展开,上面是娟秀的小楷:峨山雾隐不复现,古来离别多相思。欲去西边又见喜,人尔相伴结伉俪。
第29章 钱府上下有问题
这字谜不难猜, 钱九芳的心思也不难猜,燕淮黎几乎是在那段红布被取下来的时候就隐约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温温柔柔合上红布, 冲钱九芳笑吟吟道:“萍水相逢,说这些还有些早。”他给红布收到怀里, “此事不可儿戏,九芳觉得呢?”
钱九芳的面容上一悲又一喜, 还带了一些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面子的难堪。在她的想法里,就算是想要拒绝, 这么多人, 燕淮黎就是装也得装做暂且接受的样子。这样她接下来的行动就容易许多。可转念一想,如今燕淮黎话里拒绝的意思虽然明显,却又将那红布折了收起,又说到不可儿戏, 云里雾里的态度也算给了她一线生机,她眨眨眼,红了眼眶勉强笑道:“黎哥哥说的是,此事的确不可儿戏。”她回头指了指那盏八角灯, “黎哥哥,那这灯?”
燕淮黎顺着她的手望向那灯,上面的翠竹宝石环绕惟妙惟肖,“这等好灯,九芳府里若是有地方收着有时间拿出来望一望也是好的。若是没地方,”他望回钱九芳, 冲她轻轻一笑,“听闻沧州有地方遭了水祸,给它卖了,那这钱去做些善事,想必若是灯亦有灵,它该也是愿意欢喜的。”
钱九芳憋了憋嘴,正欲再努力努力,忽然从人群里出来一声喝彩,她慌忙向那个方向瞅过去,眸子里有也许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欣喜与希冀。
“好!果然不愧是我钱道庭女儿看上的人!”
一个身着玄色绸缎长袍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钱道庭不是燕淮安印象里那种脑满肠肥的和蔼大胖子,反而瘦骨嶙峋,比燕淮黎还瘦,瘦到那绸缎的长袍显得空荡荡的,即使挺直了身板,行动端庄儒雅,颇有风度,望着亦十分骇人。可他的脸却又是十分温文可亲的,狭长的双目,高挺的鼻梁,一张单薄的唇,本该是阴柔刻薄的长相,生生被他的气质拗成了温柔可靠。他乌黑的发丝松松散散地用一根玄色丝带自然地束在脑后,又给他这个人添了几分随性。
身后跟了一帮子人,他缓缓走到钱九芳的身边,伸出瘦白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像燕淮黎道:“钱某人这个女儿啊,打小在府里圈着,没怎么见过外人。”他犀利的目光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唐突地晃过燕淮黎与燕淮安,“这次冒冒然跑出去,还给我招了两个小客人回来,本来还担心着是不是那些个心怀不轨之辈,如今看来,我女儿的眼光倒是随我!”
燕淮黎与燕淮安对视一眼,上前恭敬道:“多谢前辈赞誉。”
钱道庭哈哈大笑,走上前拍了拍燕淮黎的肩膀,“后生可畏!”他又望向燕淮安,不知道为什么,那目光虽然一点儿对她不喜的意思都没有,燕淮安总觉得发自心底的寒意被那目光勾了起来,越扩越大,燕淮安望着钱道庭冲她扬眉笑道:“巾帼亦是英雄!听九芳信里头说她认了一个黎哥哥与安姐姐,尤其是安姐姐,最是学问渊博,能文善武,是有大才者!本来以为小女没见过世面,今日一见,所言应是非虚。”
燕淮安心里咯噔一下,在燕淮黎面前这样夸她这不是给她往死路上推么!
她上前有些无礼拍了下钱道庭的肩,望见钱道庭的目光有一瞬间阴沉,状似什么也不知道激动道:“前辈可是十多年来第一个这样夸奖淮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