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凉风习习,一路被人抬着,即便只有一条薄毯蔽身,沈知寒倒也不觉得冷,可心却是凉得如同被浸泡在冬日里极冷的湖水中。
养息调理的这两个月里,他身上的余毒不仅已是全部清除,就连那缚住他琵琶骨的天蚕丝也已是被他挣断了。只不过,身处这深宫大内,武艺高强的侍卫甚多,他对情势并不熟悉,加之双腿不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望走一步算一步。此时此刻,他已是打定了主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石将离若真的想要折辱了他,他即便是不能全身而退,也定要与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即将进入寝殿,那太监总管颇为神秘地在他双眼上蒙了黑巾,他倒也没有丝毫反抗的动作,只道这是深宫大内的诡异规矩,可是,当他入了那寝殿,除了那蒙眼的黑巾,见到那殿中的陈设时,反倒是一时惊愕非常!
那寝殿中的陈设与他千岛湖墨兰冢的寝房几乎是一模一样!
所有的家具皆是黑檀木雕制而成,不见半点奢华的痕迹,至多不过是在能够放置花盆的地方都放上个各种兰花,而最壮观的反倒是那占据了几乎整面墙的层层书架,那上头放满了各类与医用药理相关的典籍,就连他自认是孤本的藏书竟然也在其中,连位置也不见一丝一毫的错置。
那一瞬,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一身朱红锦袍的高挑女子,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墨兰冢。
他明明记得,当初他自封地墓之时,已是一把火烧了墨兰冢,将一切付诸灰烬,却为何这深宫之中竟然有如此诡谲的一处地方!?
而这里,竟然还是当朝女帝的寝殿!?
那朱红锦袍的女子正是石将离,她正细细抆拭着一架古琴。
沈知寒是个嗜琴之人,自然看得出这架色泽古朴的琴,手工颇为精细,想必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面板桐木,背板梓木,通体髹漆,长三尺六寸六分,广六寸,上张七弦,皆以天山冰蚕丝而成,一端系于琴轸,一端缠于雁足,乃是珍品。
沈知寒还没有来得及从那惊愕之中醒悟过来,石将离倒是不慌不忙地将那琴轻轻搁下,转过身望着他。“凤君,你今日好像是出奇的冷静镇定——”她轻轻慢慢地开口,似乎一点也不打算隐藏情绪,唇边那抹嘲弄并着试探的冷笑多少显得有些凉薄:“往日里,你见到朕,哪一次不是冷嘲热讽,叫骂不止?如今你般安静,朕反倒是有些不太习惯了……”
沈知寒并不回答,只是无声地收敛了所有的惊愕,心中暗暗地玩味了起来。
他并不知晓往昔傅景玉见到石将离时有着怎样的言行举止,可他却也隐隐有着点预感。说起来,这傅景玉的身份背景怎么看都是同皇家宗室搭不上关系的,云霄九天庄即便有“天下第一庄”之称,可说到底仍旧是出身商贾,背脉再怎么深广,也不可能入得了女帝的眼。若真如这石将离方才所说,傅景玉见到她便就冷嘲热讽叫骂不止,再反观其父傅云昇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只怕,这石将离册封傅景玉为凤君,居心叵测,目的绝不单纯!
江湖儿女自恃言必行,行必果,快意恩仇,与朝廷素来是极不对盘的,甚至于,有个别自恃清高的江湖中人,见了混迹官场的朝廷仕宦,去河边洗了眼睛还觉得脏了河水。而在朝廷看来,民家有着这么一群自称为“侠”的武夫,未尝不是常常恃武犯禁,聚众械斗,恨不得一网打尽——
“方才席间,凤君可是嫌朕使过的筷子不干净?”就在沈知寒陷入思忖之时,冷不防地,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那凉得如同冰雕一般的触觉令他心中不觉警铃大作,右掌已是凝起气,只要她还敢再进一步便再不客气。可是,下一瞬,他却是听到她的唇中吐出他的名讳:“你这模样,与当年名动天下的神医沈知寒倒真是相像呵,可惜,赝品永远只是赝品——”
沈知寒?!
赝品!?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沈知寒抬起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张俏脸,却见烛火的光亮犹如冰棱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盖在她的眉目之间,微微地蹙出一抹阴云似的嘲讽,冷冷地,一片寒凉。尔后,她收回手,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地踱向床榻:“你哪里够格与沈知寒相提并论?”她随手拿过床榻边矮几上的一块帕子,使劲地抆拭着方才轻抚他胸膛的那只手,倏地转身,将那帕子扔在他的脚下,话也说得毫不客气:“居然还妄图与那小贱人一起私奔!?一想起你是被那小贱人使过的,朕连碰一下也会觉得恶心!”
看了一眼,那扔在自己脚下的帕子,沈知寒并没有动怒,可是,当他望向那宽大的床榻之时,却才发现,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
当看清那人是谁之后,沈知寒饶是再好的修养,也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双拳紧握,俊脸之上的青筋也随之抽动着,心头不由涌上一阵盛怒,脸色随之涨红,尔后变得煞白,再转为铁青,双眼冷得仿似是要吃人,一向沉静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全然变了调:“你,你居然——”
“怎么,你也认出来了?!”石将离懒洋洋地踢了绣鞋,缩到床榻之上,静静地看着那沉睡的人,脸上有着几分得意:“没错,这才是真正的沈知寒!”转过头来,极为不屑地瞥着沈知寒,似乎是很满意他如今染满双颊的怒火,竟然还添油加醋:“如今,有了他在朕的床榻之上,哪里还用得着你这不听话的替代品?!”
没错,那床榻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沈知寒的躯体。
而石将离的手,如今正搁在那躯体的胸膛之上,犹如一尾游弋的鱼,极顺畅地打算蜿蜒徐缓而下——
沈知寒气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眼见着自己的躯体被那女人如此亵玩,屈辱的感觉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险些将他淹没!
从没见过像她这般病态的女子!
脸色铁青,沈知寒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怒气燎原一般从心中一直灼烧到眼中,阴郁的眼神令人身处盛夏却寒若严冬。狠狠咬牙,他蓦然开口,言语几乎是从唇缝间硬生生挤出:“你竟然有恋尸之癖!”
没错,如今他的魂魄活在傅景玉的身躯之中,那么,床榻上躺着的那具躯体,也就无异于是一具尸首,而那女人,竟公然那般全无忌讳,看那样子,也不知是同那尸身共寝过多少时日了,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上下其手!
然而,石将离浑不在意,不仅不恼,反倒是笑得甚为畅快。“凤君,通常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葡萄是酸的。”她索性放肆地褪了那朱红的锦袍,只着了一件如血一般殷红的薄单衣,便就亲昵地伏在那尸身之上,留着长指甲的手指轻轻抚触着那平静的睡颜:“朕即便是恋慕沈知寒的尸首,也不屑你这自视甚高的废物!”
“如此,倒是多谢陛下的不屑了。”沈知寒因着她的言行举止而喉头一紧,心坎蓦地一震,咬牙切齿地,藏刺含针的字句从牙缝间挤出,足以显示他那勃发却也隐忍的狂怒:“我猜,沈知寒身处黄泉之下,若得知陛下如此的恩宠,恐怕也会深觉荣幸,只恨不能死而复生,一把掐死你以谢皇恩!”言辞间刻意地加重“恩宠”与“荣幸”这两词,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呼吸吐纳间全是强压下的怒气。
听毕这样的言语,石将离突然狠狠一拍床榻扶手,骤然坐起身来,双眸倏地一寒,进射出万千冷戾,那满头的青丝被夜风吹得微微凌乱,衬着她那红色的单衣,像是发怒的凤凰,下一刻即将要乘风振翅,怒飞天际一般。
她眯起眼,久久地盯着沈知寒,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最终,开口之时,已是听不出半点情绪,余下的只有胁迫:“凤君可知,就冲着你方才这句话,云霄九天庄上下一百四十七口人,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某则深表歉意,大约是之前写黛色的大结局那几章写得太过畅快,日更上万,而这几天则因为生病、工作等各种原因,实在有些精力不济,至今还在输液,玲珑的更新有点跟不上计划,请大家原谅!明天会继续更的……
☆、对峙
见石将离将他人性命看作蝼蚁一般轻描淡写地模样,沈知寒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别说是云霄九天庄的一百四十七口人,你即便是杀尽了天下人,又当如何?!”他抬头直视着石将离,目光冷凝,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连最细微的情绪,也是若冻结在了冰珠子里一般:“不过是逞了一时畅快,造下难以赎清的杀孽罢了,满手血腥,冤魂缠身,最终自食恶果!”
听他这么一说,石将离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怒反笑。
“你以为朕会在乎这些所谓鬼神罪孽的无稽之谈么?”她笑着起身,竟也不穿绣鞋,光着脚便从床榻上下来,踩在那铺着大红锦毯的地面上,更显得莲足白皙小巧,如同白玉般的花蕾即将绽放在一片火焰之中。笑毕之后,她神色平静,可是,那表面的温和之下,潜藏着的反而是任谁也看不透的诡谲,言语中更是带着些微怨愤与不甘:“若真有所谓的因果报应,那么,沈知寒当年妙手回春,南阳一场瘟疫,他救下的性命何止千百?如此救死扶伤的功德,却为何不见长命增寿,仍旧逃不过那所谓的家族宿疾?!”
医神沈家有着医者不自医的家族宿疾,子嗣皆活不过二十五岁,这已是世间人人皆知的逸事,早被咀嚼了千百万遍,早已是不稀奇了。石将离这样的言语,若是入了旁人的耳,只怕还会引得些些动容,可此时此刻听在沈知寒的耳中,却只令他觉得难以言喻的讽刺!
她这算什么?!
只因着为他的短命而忿忿不平,所以,就借着这样的名义大肆杀戮么?
“我若是他,也宁可早早地死掉了事!”沈知寒怒不可遏,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却令人看不出端倪来,一股寒意凝在他的唇上,就连出口的言语,也如同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冰雹,毫不留情:“总强过活着看你作孽,遭你折辱!”
“折辱!?”石将离轻轻慢慢地重复着沈知寒言语中的某个关键词语,只是以眼角的余光淡淡扫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有些说不出的狐疑,可言语上却毫无破绽,就连语调也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你说,朕这是在折辱他?!”
“难道不是么?”看着自己那躺在床榻上毫无知觉的躯体,沈知寒的眼眸微微眯了眯,极少见的怒气在其间翻涌,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只恨不能把石将离给活活钉死在原地:“如今他既然已是身死,尸身便该入土为安,还有被你如此亵玩——”话到了末尾,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恨自己之前一直不知情,素来洁身自好,可如今却平白受这等侮辱。
听他不断地强调着“折辱”、“亵玩”这一类词藻,神色也像是感同身受般怒意满满,石将离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也故意什么都不解释,刻意让他误会,只是颇为奇怪地道:“往日里,一提到沈知寒,凤君总是恨之入骨,专拣那最难听的话谩骂,可今日却反倒替他说起话来了……”顿了顿之后,她缓缓地走近沈知寒,隔了末约三步之遥,望着他古怪地笑,幽幽叹息道:“凤君今日真是恁地的奇怪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