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绣姑沉浸生命之悲。她想让绣姑逃离悲。
所谓逃离,就是忘却。所谓忘却,就是不再提起,用其他有意义的事,填充于心,无暇去想悲伤。
“我送你回住处吧,今晚你好好睡!”薛浅芜欢笑道:“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不是欠我情吗?从明天起,我就要你偿还,无穷无止的偿还,让你的一辈子都用来偿还我,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仅剩下了一阵空茫,干笑得整张脸,涩涩发痛。
绣姑静道:“看你表面,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然而涉及一些私人话题,你倒理解得很,并不一味的去深入挖掘……”
“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清楚某个人的底细,那时比较容易接受一些。”薛浅芜坦白道。
绣姑叹道:“可是,知道对方的底细时,未免晚了,甚至悔之不及。”
薛浅芜正想接话,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往密林子里去了。心中一凛,对绣姑说:“你住哪儿?明天我去看你。”
“我在前方偏僻的树林子里住,随便吊上一根绳索,就能睡得安稳。”绣姑想着她还有事,就对她说:“你先回吧,省得与你那位夫君走岔了路。”
“睡在绳索上?你练过玉女心经不成?”薛浅芜稀罕道。
绣姑笑道:“什么玉女心经?长时间的绣花做鞋,已磨出了我的定力。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还不会露心迹呢。”
“那我也要学做鞋,我最是个没定力的脾气了!”薛浅芜拉着她,一副搅缠的架势:“我拜你做师傅吧?”
“你看我这鞋匠,穷困成了什么样子!年年穿针断肠处,为他人做嫁衣裳!就这你也羡慕!”绣姑讶然笑道。
薛浅芜撇嘴道:“那是因为你心地好,又把做鞋当成了乐趣,手工费收得太低!”
绣姑一脸无奈:“好了好了,都成你夸的了!你快些回去吧……”
“就这样定了啊!”薛浅芜说道:“我看着,你先走!”
绣姑闻言,转身没入了丛林之中。未过多久,薛浅芜忽然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
不会是绣姑遇难了吧?再想起那个黑影,心里暗自咯噔,也顾不得安全了,薛浅芜“噌”的窜了过去。
来到一片没膝深的灌木藤中,薛浅芜定睛细瞧,看到一具疑似南宫峙礼的颀长躯体,在那些枝枝蔓蔓中躺着。薛浅芜火从心生,“啪”的一巴掌,蓄满了平生的劲儿,往他小肚腹上拍去。他的武功虽厉害,这儿却是弱陷,他又没有防备,一准得吃苦头。
不把南宫峙礼拍个半死,绣姑在附近睡,她还真是放心不下。
南宫峙礼在那巴掌落下之前,伸出两指,扣在薛浅芜的脉门上,阴阴笑道:“见你一面,我容易吗?”
“不是见过了吗?”薛浅芜怒目道:“你出现在绣姑的地下室,是什么意思吗?”
南宫峙礼说道:“如果我说我以这种方式出现,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赢得与你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你相信吗?”
“鬼才信你!光明正大走到我的身旁,与我近距离见不就行了!干嘛费尽心思,鬼鬼祟祟,钻尽了所有能钻的空子?就算你识人心,这样算计你不累吗?”薛浅芜气呼呼道。
“如今不比往昔,单独见你一面不易……”南宫峙礼轻声道:“我可不想与你那位东方情郎正面交锋,那样你会作难的。”
“与我见面,正正经经的,不代表就是与他冲突啊?”薛浅芜还是觉得太诡谲。
“我是怕你在近距离,闻到我的气息,心如小鹿乱撞,惹你东方情郎吃味……”南宫峙礼又滑起来。
“我看你啊,是因高手伴在我的身边,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感觉到,所以你才不敢跟踪我吧!”薛浅芜咯咯发笑道:“却又对我情深难忘,于是使了环环相套的手段,一时来拆散了我和东方爷,得以与我单独相见吧!”
“你倒不算笨嘛!”南宫峙礼盯着她道:“不过需要澄清的是,我不想正面与他冲突,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时机未到……”
薛浅芜的心,又开始慌得跳了。她转过身,边走边道:“见也见了,你该去哪就去吧。东方爷这时候找不到我,不知急成啥样子了,我得赶紧回去!”
南宫峙礼默默站着,化为暗夜里的影魅。没有再说什么,亦没拦她。
第五八章寂寞本由情根生
薛浅芜唯恐与东方爷错开了道,于是原路返回,途经绣姑的鞋铺。在她坐过的那块磨剪石旁,如玉树般立着一道身影。夜幕苍沉,唯有那片白色,像引路的月光,像幽暗深海里屹立的远古石雕,那样淡而清晰。
原本以为,冷色调不属于东方碧仁。今才得知,只因未到孤寂处。
他在等待的时候,也可以如此冷。坚定的冷,落寞的冷,孤独的冷,稍带心慌与忧情。
人的寂寞,原本来自于情。只因那片情无处附着,无处安放,宛若悬空,忐忑不安,才有孑然失措的寂寞。
薛浅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空气里满是离伤。这不过才多久,竟然跟失了魂似的。包括自己,包括东方碧仁。
因为爱情,所以容易悲伤。亦是因为爱情,所以不应轻易悲伤。薛浅芜笑了笑,道了一声:“我回来了。”
东方碧仁回过身来,那副漠而冷的外壳慢慢融化,逐渐瓦解,终于恢复了春水一般的明润。他紧上前几步,环住了她:“回来就好,我就知道你会走回来的。”
“你就不问我去哪了?”薛浅芜的章鱼爪,牢牢抱着东方碧仁的肩。有时候,虽是短暂无比的离别,却似翻越了万水千山。
“你嘛,向来都是一个爱瞎跑的……”东方碧仁笑道:“我若一一问去,脑子里装的不都成地名了?”
薛浅芜笑他傻,给他提建议道:“你只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从这左耳进,再从右耳出,脑袋还会中风吗?”
“你的借代手法,用的真是巧妙啊!”东方碧仁脉脉地看着她:“酒肉可以穿肠过,丐儿的话怎能当成风?”
“记着大块头的就行,总不能连细枝末节也记着啊!”薛浅芜揉揉他的头:“饶是东方爷有过耳不忘之神异,但我是个能说的,你要字字句句都记了去,那还不得累坏了啊!”
“这样为你费神累着,你才会满意嘛!你满意了,你就会更快乐,你快乐了,我也就快乐了。归结到最后,竟归结到了我的利害上。”东方碧仁难掩宠溺,眼底尽是情波涌动。
薛浅芜不眨眼看着他,太让人爱慕了。真是不假,人长得好,横看竖看侧着看,顾盼之间都能流露出一抹情味儿。情痴入蛊,毒遐心肠。这话放在东方碧仁身上,一点没错。
“你殊不知,这样我会很心疼的!”薛浅芜笑怜道。
她只觉得,这东方爷的情话入心极了,那个当和尚的仓央嘉措,若早生上几百年,跨过时空,估计尚可与他一决高下。但东方爷偏偏谦虚得很,死不承认,总是认为自己师承于她,只能算个门徒。她的情话,才有开天辟地之奇,深入浅出之妙,明目清肝之效,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头一语道破玄机,再一语震撼河山,第三语倾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