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大致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好说什么,这事不是能劝解的。只要嫣智姑娘能看得开,也就是了。
东院的僧房里,宇泰一直情绪激动,在吵嚷着:“我要去见嫣智师妹,我要见她……”冢峒长老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昔年自己的影子。尽管场景不同,经历的事不同,心情也不完全相同。
原本,这世间的幸福,历历数来,不就那么几种。然而疼痛,千姿百态,万般滋味,每道眼泪都有不同的痛楚。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决定,明天就离开了。寺内的事,属于私事,不该插手去管。况那嫣智姑娘心胸宽宏,相信很快就会走出阴影的。
是夜,月朗星稀。桥中央阁房里,薛浅芜打着地铺,东方碧仁在门外边静静打坐。孤男寡女不得共处一室,他们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还不行吗?
主意自然是薛浅芜想出的,她最善钻的就是空子。经过无数次的修正,聚集很多专业人士心血和智慧的法律,尚且存着盲区,需要用道德和固有价值标准,作为辅助,才不至于偏颇太远。这善缘寺的区区几十条规定,还能没有漏洞?
崇静师太在为徒儿的事分心,自也不会多管这一对小客人。
睡到半夜,薛浅芜忽然醒了。夜色明净如水,西院隐隐有争吵声传来。薛浅芜忙披上了衣服,拉着已醒多时的东方碧仁,往声源处凑近了去,想要看个究竟。
“我就是要大声点儿,让长老和师太,以及全寺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都听得到!”是那郁妙的声音。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不想与你多说什么。请你自重,好自为之。”嫣智姑娘平静接话,不起丝毫波澜。
“我只问你,你是如何对师傅说的?你的守宫砂没了,你又如何解释的?”郁妙尖利的质问,惊醒了每一位寺中人。
崇静师太走了过来,威严问道:“夜半三更,在闹什么?”
郁妙拜了一拜,挺直腰板说道:“作为西院最年长的师姐,我有责任为善缘寺清理门户!嫣智师妹的守宫砂没了,不意味着已非完璧了吗?既然她许身给了臭男人,还留在寺干甚?如此公然破戒,难道想为众师妹们立下榜样,引得她们竞相效仿吗?”
“这……”崇静师太斥道:“郁妙大胆,休得胡言!”
“师傅,你偏袒她,这我知道!寺中的姐妹们也都知道!”郁妙对答:“但是寺规明摆那儿,每个成员都已烂熟于心!守宫砂消失者,不得承祖上的衣钵!”
嫣智凄然笑道:“我不会辱师太之名的,也不会与师姐抢位置……”
“算你还有廉耻之心,竟招认了!”郁妙咄咄逼道:“你再看寺规的第二条!凡与外界男子龌龊来往,逐出师门!你都以身相许了,还敢说自己不龌龊吗?”
嫣智姑娘面露悲悯,缓声说道:“佛之初也,在于普渡众生。所谓普渡,要看穿肉体灵魂,肉体也好,灵魂也罢,缘起性灭,皆是虚空。吾用躯体渡了一个男子,然而赤心未丢。”
“好不害臊!”郁妙哈哈笑道:“佛门净地,若用身体普渡众生,与那青楼妓院有何异也?”
嫣智姑娘的泪水涌出,却不是在自悲:“事分因果,主动被动,一步之差,迥然异也。烟花女子既为生计,又为醉生梦死一晌贪欢。吾为醒者,没有贪图任何繁华,无图无念无所求,是故淡泊守心,未出格也。”
“你别故作高深,来糊弄人!”郁妙讽刺她道:“守宫砂都没了,血都被众人瞧见了,还讲什么清高?”
“失节事小,守心事大……”嫣智眼神洞彻,自言自道:“对吾而言,不过如同黄蜂叮蛰了身,枯枝挂伤了皮,荆枣扎破了手。吾尚不觉得痛,转瞬就会彻底忘却,尔等又来咋呼什么,来扰这片宁静之湖?”
“善缘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郁妙急了,叫了声师傅道:“如此丑闻,若传出去,香火不就断了?徒儿强烈要求,以规办事,把这无耻败坏师门的北辰嫣智,驱逐以正寺风!”
“善哉善哉!”冢峒长老看着崇静师太为难,在桥头上说道:“这事儿等天明再说吧。”
“多留一刻,浊气便熏染了寺院!”郁妙对着冢峒长老,遥遥拜道:“此女辱寺,人神共愤!”
“若是不立即把她赶出,就把师太创的寺规焚烧了吧!”郁妙拿来一支烛火,就要往那壁木燃去:“以后寺里的男女,自由婚嫁,乱始弃终!”
“放肆!”崇静师太身形剧颤,扼住了郁妙的手腕。良久对着那嫣智姑娘,忍痛长叹息道:“智儿,去吧,寺规不能废除,为师保不住你了……”
第五一章千载难逢,打起了歪主意
崇静师太一说要赶嫣智出门,冢峒长老、东方碧仁、薛浅芜、以及宇泰等人皆自傻了。想要阻止什么,可是又能如何?
嫣智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郁妙,默默的淡淡的,平静而悲悯。
“师傅下令逐你离开善缘寺了,你还杵着干嘛?”郁妙有些暗慌,强自厉颜问道。
嫣智没有做声,眼中含泪,对着崇静师太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扶着地面站起,又到冢峒长老跟前,哽咽叫了一声:“老不死的长老……”
崇静师太闭上眼睛,忍住痛惜,生怕一个心软,就会覆水难收。冢峒长老拍拍嫣智的头,眼有些酸:“可怜的娃儿……”
嫣智的泪夺眶而出,动情说道:“智儿自幼是个孤儿,打出生后就没见过父母,承蒙师太收养,长老疼爱。本来想着承欢膝下,孝顺二老度过天伦晚年,可惜命中逢劫,难以遂愿。今日去后,师太长老千万保重,尔唱我随,和好如初!前路无期,勿以徒儿为念!”
俯身三拜,铮铮站起。单薄孤独的背影,慢慢移上了因果桥,一步一步远去。
“嫣智师妹!”宇泰大恸,切声呼唤。
嫣智的脚步未停,连头都不曾回。崇静师太喉咙发堵,想喊却不能喊,想留却不能留。
薛浅芜着急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不能因事而异,做一些更改吗?”
崇静师太目光浸满伤悲,沉重摇了摇头。她这大半辈子,都在守着自己创下的条例,守着她对冢峒长老的怨怼和耿介,绝对没有撤除的道理。寺在戒在,她在律在,说是为了约束弟子,实则是为约束自己。
受过的伤,立下的誓,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她再也不要做回昔年的朱肃儿,若念旧情,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经营善缘寺,是崇静师太的事业。爱情素来不同于事业。
事业如同粘土球,摔烂了,跌破了,补救未迟,还可以捡起来,重新在泥土里翻滚,不仅可以复原如初,甚至可以滚得更大。爱情婚姻却不一样,好比是水晶球,掺不得杂,容不下第三种材质,一旦保护不周,碎了裂了,就再也没有完好的一日。
所谓破镜难以重圆,岂是说假?
就算经过种种考验,所有碎片又被粘在一起,终究是有缝隙的了。不信你看,每每回首,疤痕宛然,灵药无治。
崇静师太已把昔日的怨,种成了巫蛊。反复自我提醒,不要重蹈覆辙,掉到同一条河里,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一晃就是大半辈子,怨恨成了喂养巫蛊的唯一食物。
纵然对于世事,她已足够慈悲,足够看开。却走不出一颗心,为一个人,在原地囚成牢。
“大家都退下吧……”崇静师太无力的摇摇手。
小尼姑们不敢吱声,俱都回房了。阁楼东边的桥头上,翘首顾看的僧人们,也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