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哭出声来,踉踉跄跄拔足便逃,莲生紧紧拉住她的手,两人一齐在黑暗的巷子里慌不择路地飞奔。曲巷纵横,也不知跑了多远,唯有一见前方有光影便拼命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跤,终于奔到喧哗笑闹的巷外人群中。
背后那黑影,早已消逝无踪。
“吓……吓死人了!”杜若软软蹲到路边,呜呜咽咽地哭泣:“搞什么鬼,吓死了,我要回家……”
莲生也心惊难捺。那黑影分明便是跟柳染在一起的那个哑巴,上次见他,也是如此目光凶恶,只是这次更是满怀敌意,比先前更加可怖。是想行凶吗,还是只是有意恐吓?是发现莲生与杜若跟在后面,心中不快?毕竟跟着人家是有些无礼,刚才一时兴起,现在回头想来,莲生自己也觉得理亏……
“走,快回去,绕过这里,去找苏合她们……”
两个小姑娘惊魂稍定,又挽起手来,一路东张西望地寻着路径走回。前方已是犀照里,在圣母娘娘庙两条街外,虽然深夜,但是路上人来人往,两旁花灯高挂,时不时地爆竹声声,热闹的节日气氛毫未减褪。不远处一座府第,门前悬了一排七彩宫灯,大书“福禄寿喜”四字,烛光绚烂,甚是惹眼,清晰映照出阶上站的一人。
灰纱帷帽持在手中,正与门房对话,背影修长高大,长发披背,正是柳染。
身后站在阶下的,便是那形貌可怖的黑帷帽哑巴。
莲生一把握紧了杜若的小手,两人急忙避向路边。
“……郎主说了,无形也无神,全然俗品,失望得紧。”那门房将一卷画轴塞入柳染手中,顺势将他推出门外:“不要再来了。”
“还请帮忙分说分说,我诚心苦求,只求一见而已,齐老先生若是不满意,我重画一幅便是……”
“再画能好到哪儿去?郎主说了,俗不可耐!”
柳染还待上前,门房已然大不耐烦,凶横地挥动手臂,连推带搡地驱赶。冬夜冰雪遍地,门前台阶干硬湿滑,柳染被他用力一推,踉跄摔下,一跤跌在混着碎冰的泥水中。
“你们这些画师,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俗人而已,岂能入得了我家郎主的法眼!”
呯的一声,大门重重关上,震得黑漆门扇上的一对门环呛啷啷一阵大响。那弯腰驼背的黑帷帽疾步奔上,冲着紧闭的大门愤声大叫:“咿!咿!哇啊啊啊啊……”
跌在冰雪泥泞中的柳染,一手按地,怔怔望着大门,良久不动。月光灯华,雪白如练,倾洒在他双肩,映得那头直披腰背的长发愈发浓黑,双眸愈发深邃,而面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唇角更是牢牢抿紧,神情僵冷如冰。
“咿,咿……”
那哑巴回头搀扶,柳染挥手拂开,自行挣扎起身。清雅的银灰长袍,已经沾满泥水,手上也被碎冰轧出血迹,他全然视而不见,只将手中帷帽戴回头顶,系带系于颌下,一帘纱幕,顿时严严密密地遮住了头脸。
手中那卷画轴,被他用力攥在手里,攥得那样紧,和着血迹、泥水,扭成皱巴巴的一团。
立于路边的莲生,心中一阵剧跳,正不知如此迎头遇上该如何是好,只见柳染根本没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转,衣袂带风,已然向着来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坚决,转瞬间便已走远。那哑巴匆匆小跑着跟上,与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与莲生呆怔的凝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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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远啦。”
荟香阁二楼,清雅明亮的制香工坊。杜若两边嘴角使劲地向下撇着,挥动双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捣得稀烂:
“冷口冷面的,冷得像块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身边还跟个凶神恶煞的哑巴,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杀人犯,吓死个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吓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时根本不这样。”莲生赶紧辩解:“我先前见到他,一脸都是笑,眼波里都带着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门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鲁横蛮,他想必十分烦心,面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哑巴么,可能是看咱们跟着他……”
“谁没个烦心事呢?梅小郎说他阿娘病着,靠他抄经赚药钱,就这样苦楚,对我说话时候也笑眯眯的,一点不会冷落我。这样的人,才值得人家对他好,不然为什么要一张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呢?”
“什么热脸冷屁股的……你又没见过柳小郎平时的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说话有多和气多耐心吗,知道他多博学吗,知道他画画多好吗,就凭他的才华,再怎么骄傲不理人都不为过。”
“画画不见得有多好吧。”杜若悄声笑起来:“咱们是不懂,只觉得好看,可是你听那门房说,齐老先生嫌他的画俗不可耐,无形也无神。梅小郎那笔字可是公认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说……”
这下子莲生可不高兴了。用力鼓起嘴巴,将手中香泥揪成剂子,一颗颗搓圆、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说来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烦闷,比这室中空气,比外面的混沌天色,更加纠结不清:那齐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这样嫌弃柳染的画?
敦煌城中着名的画师,莲生也略知一二,并没听说过齐老先生这号人物。柳染的画作,莲生是亲眼见的,其精妙传神,哪是寻常画师可比,怎会落下“俗不可耐”“无形无神”的评语?难道是莲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杨七娘子、花神庙的道姑,还有那么多赞誉柳染画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里的柳染,苍白如纸的面色,衣襟上的淋漓污水,手中斑斑血迹……
世间最大打击,莫过于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脚底吧?一个知名画师,被人当面说自己的画作俗不可耐,这是何等的践踏,何等的折辱,比身体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绝尘、一身隐然傲岸的人,要怎样将这口气强忍下去?
他找那齐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么呢?
拜师?求画?看起来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着临走时那神情,也绝不会就此放弃,定然还要努力争取。只可惜自己对画画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帮得到他?……
蓦然间身周一片静寂,静得突如其来,所有喧哗说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莲生的意中人,这里先声明一下:本文的标签是“情有独钟”“甜文”“爽文”哦,决不会让我的男女主陷身多角恋爱、拖泥带水缠夹不清、爱着这个也爱那个、跟了这个又想那个之类,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但莲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是穿越,不是重生,不具备成熟的人生经验,对世界对自己,对能力对感情,都需要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希望各位小天使们可以耐心陪伴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成长,请相信她一定不会辜负任何人。
☆、第63章 桂花婆娘
莲生愕然回头, 只见大堂角落处楼梯笃笃作响, 一个雄壮的身形踏步上楼。
是工长陆申前来巡视。
所有香博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彼此面面相觑,递送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莲生顿时也忘了与杜若的口角,伸手扯扯杜若的袖子,两人头凑着头, 互相眨眨眼,憋笑憋得扑哧扑哧作响。
靴声橐橐, 是陆申已经走到案前,平素黑漆漆的脸色,此时怪异地微红着,凶横的小眼睛瞄瞄杜若, 瞄瞄莲生, 又瞄瞄周围众人,口中厉声咆哮:“笑什么笑!不好好做工,瞧我砸不扁你们!闭嘴!臭丫头!一个劲儿地笑什么!”
身后有人哧哧笑着低语一句:“我们啊,吃了太多桂花酱……”
大堂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所有香博士们笑得前仰后合, 用力捶着大腿和条案。莲生早已笑到扑在杜若身上,两个人也不顾陆申就站在身边, 爆笑着在锦褥上滚成一团。楼梯口挤满了脑袋,是一楼的香博士们也闻声挤上来, 个个笑不可抑地望着呆立在大堂中央的陆申。
“你们这些臭丫头!”陆申懊恼地握紧了双拳。
昨日上元之夜, 甘家香堂的这班小姑娘们涌进圣母娘娘庙拜神, 却不料在大殿里遇见了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