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淡淡的,并没有强捏出来的娇柔婉转,然而顾寒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这道轻轻的说话声上,甚至不由自主地投来了视线。
文墨的脸颊更红了,走到姚夏的身边,一边替她斟茶,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一下拳,像是私底下鼓足了勇气,一边笑盈盈朝着顾寒抬手道:“哎,起风了,劳驾顾护卫去帮我们小娘子把房里那件斗篷取来呢?”
顾寒顿了顿,说道:“在下身负守卫之责,得守在这里,还是请姑娘去取吧。”
文墨咬了咬唇,眼眶都有些红了,还是勉强笑着点点头,出了凉亭朝着花园出口去了,脚步先时还算平稳,不多时就低着头小跑了起来,看背影的样子,似乎还用袖子抹了抹脸。
顾寒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再没有和姑娘家相处的经验,他也发觉了文墨对他的好感,只是林姑娘危机未去,别说认真回应,他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他知道林姑娘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更觉得不自在。
姚夏却没有提文墨的话茬,抬手又翻了一页书,轻声道:“顾护卫这两天一直都没休息过,晚上也只睡在屋顶,更深露重的,实在不是长久之计,待会儿我让文墨去把偏房收拾出来,那儿和我房间只有一墙之隔,顾护卫夜里睡觉警醒着些,和在屋顶上也没什么大分别。”
“林姑娘,这,这不合礼数……”顾寒起初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低头说道,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暖意。
姚夏似乎是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顾护卫,我都被采花盗盯上两次了,府里全是江湖人,上次王爷的事情还闹得那么大,哪还有什么礼数可言?总是命更重要一些,是不是?”
顾寒坚持道:“那也不能委屈了林姑娘,在下是习武之人,住几天屋顶没什么大碍。”
姚夏叹了一口气,不再强求,顾寒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王爷夜探林姑娘,想来是为了林姑娘的安全着想,虽然有些儿戏,但天家皇室,能做到如此,也……不错了。”
“是啊,我要嫁的是个王爷,他一不贪花好色,二人品相貌俱全,连个挑剔的地方都没有。”姚夏道,她忽而眼波流转,带上了几分清澈的笑意,看向顾寒,说道:“话本里的那些姑娘家大约都不像我这么想,她们爱的是江湖自在,喜欢的是武功高强的侠客,才不稀罕什么公子王孙。”
顾寒莫名觉得这话里带着些奇怪的意味,又不敢多想,只顺着姚夏的话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江湖也没有多自在,只是看谁的武功高,而且并没有那么多话本里说的年轻英俊的后生,寻常资质四五岁习武,二十年达小成,三十年至大成,武道无止境,能闯出些名声的都是中年人了。“
姚夏似乎很是感兴趣,看着顾寒道:“我看顾护卫你的年纪不算大,算从小开始练武的话,到现在应该是小成了?”
顾寒沉默了一下,说道:“顾某七岁习剑,虽觉剑道修行越发艰难,但同顾某交手之人,都说顾某当过了大成境界。“
要是换了个江湖人来听这话,说不得就得掀桌子和他比划两下,但是姚夏不懂,就算看完了整本话本,她也对那些打打杀杀的武功境界没多大概念,唯一印象深刻的也就是武道入门的点穴功夫了,所以她只是略微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随意地问起宁王和红越的武功来。
“王爷那日受了内伤,武功境界有些折扣,看不太出来,但应该在那天的侠客之下。”顾寒顿了顿,说道:“那位侠客从轻功论,是胜过顾某的,虽然一直没有正面交手,但顾某觉得,那位侠客也当到了大成境界。”
顾寒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那位侠客没有刻意引导顾某的话,按照他先前的话,顾某大约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虽然不知林姑娘是怎么和他认识的,但顾某还是要提醒林姑娘一句,那位并非是林姑娘所想的江湖侠客。”
姚夏好奇道:“那他总不会也是个采花贼吧?”
“六扇门三十岁以下的一等通缉犯有两个,一是三年前犯下屠城血案的毒手神医宋不谢,二是江湖榜上排名第一的杀手袖里红,从那人的身手来看,应该是后者。”
顾寒的脸色严肃,姚夏抿了抿唇,这会儿文墨磨磨蹭蹭地拿着斗篷回来了,她的眼睛还有些红,像是哭过又匀了一回粉,顾寒也就不再说下去了,退到一侧,姚夏由得她给自己披上斗篷系好。
文墨这回连一个眼白都没有给顾寒,只跟姚夏说话道:“小娘子平时最喜欢在这里弹琴,今天时辰又好,起了风,声音能传好远呢,要不把那架新琴搬出来试试弦?”
v666吓得在姚夏脑海里叫了一声,任务者接手原主的身体记忆不假,可最多是继承个粗略的记忆,语言口音常识这些,琴棋书画学识武功这些东西却不在接手范围之内,没少有过新手的任务者和系统一块儿栽在这上头,它正想教姚夏先把这茬避开,就听姚夏叹了一口气,说道:“新琴不当用,还取那架旧用的来吧。”
文墨连忙应是,没过一会儿就带着两个抬着琴的小丫鬟回来了,林嫣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从姚夏来了之后,字没写过几回,诗没吟过半首,这会儿说弹琴,连v666都被她惊到了,连忙问她:【宿主真的会弹琴吗?】
姚夏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撩拨了一下琴弦,顾寒的视线落在按在古琴身的那双白玉似的手上,不由得呼吸微滞,耳根也慢慢浮了一层红,直到琴曲过半,也没听出这是什么曲子来,只是对这曲子模模糊糊地有一种优美而古朴的印象,不像是时兴的词曲调子,倒像是比魏晋调还要久远的乐音。
文墨跟着林嫣四五年了,也算见多识广,却也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好不容易等姚夏一曲弹完,眼睛都带着亮,惊道:“小娘子是哪里学到的曲子,听起来都不像是人间的声音了,怪道那些文人总说什么此曲只应天上有呢……”
姚夏拧眉想了想,说道:“不大记得了,也许是从别处听来的,也许是我自己作的,一时只想得起来这首曲子,好久不弹,有些手生了。”
文墨不太相信这话,曲子是别人作的就是别人作的,是自家小娘子作的就是她作的,哪有想不起来是谁作的这种说法?顾寒却有些理解,正如武道共通,有时他练出一套剑式来,仔细回想的时候,也会有一种这剑式可能是见别人用过,又或者是自己悟出来的记忆错位感。
这种感觉是他练过上千套剑式,同无数高手对战过后的后遗症,原来即便是林姑娘这样看上去纤弱温婉的女子,也有刻苦用功的一面。
顾寒想着,脸颊却不争气地红了。
红越提着两壶酒进门的时候,迎面一股冲天的药气和血腥味,脸色蜡黄的卢花蜂遍体鳞伤被绑在了条凳上,桌上东倒西歪全是药瓶和药材的碎渣,地上似乎是撒了什么药汁,全是难闻的气息。
一个眼底青黑大夫模样的年轻人正蹲在药炉边上扇风,见他进来,连连抬手要赶他,“最后试完一回药,就把人头给你,你先坐会儿等着。”
卢花蜂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红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宋兄,你这是试药还是试毒?”
听见这话,宋不谢直发笑,把半死不活的卢花蜂吓出了一脑门冷汗,他的声音阴冷冷的,却莫名带着几分笑意,“当然是毒,不过放心,毒性都控制得正好,人头这东西,肯定是活着割下来痛快,他死的时候表情惊恐一点,你拿去给小娘子献殷勤,也显得更诚心一点,我知道的。”
红越失笑,他哪里是去献殷勤,又哪里轮得到他去献殷勤?他这样的人,不在乎多杀一两个江湖败类,萍水相逢的缘分罢了,哪有那么多故事。
第33章 大宋夜话
宋不谢是个急性子, 制的药也合他的脾气,见效快, 一碗新毒熬好,连放凉都懒怠, 直接卸了卢花蜂的下巴给他灌了进去,滚烫的药汁都没怎么让卢花蜂动弹,显然是被折腾得半死了。
这会儿也没有再回去一趟待会儿来的道理,红越也就自己找了地方坐下, 宋不谢抆了一把脸上的草木灰, 一边拿着纸笔写东西,一边跟他说话,“也就是这趟赶得巧, 你要是隔两天来找我, 我都出关去了。”
红越挑眉, “是去金国,辽国,西夏, 还是蒙古?”
“跟周老丐爷去趟西夏, 小丐爷在西夏吃了亏,被毒成了个活死人,四肢还让人打得粉碎, 山高水远的也不好再折腾病人,还是我去一趟,正收拾东西准备走。”宋不谢说着, 摆了摆手,“光是我自己制的毒,能把人毒成活死人的就有四种,从来都是害人容易救人难,这趟去了,要是药材不齐,还有得日子折腾呢。”
红越没说话,抱着胳膊等宋不谢的下文,宋不谢轻咳一声,干笑道:“这不是你的轻功厉害吗?劳你红爷做一回梁上君子,往那些高门大户借些金贵药材,红爷你想啊,周老丐爷的儿子,跟咱们那是同辈人,见了面还得叫我们一声师哥的,你救他一条命,以后走遍天下,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人前后打点着,多大的好事,旁人想还想不来呢。”
红越盯着宋不谢奋笔疾书的手看了半晌,直看得宋不谢眼皮蹦跶,摇了摇头,像割肉似的,从药箱里拿出一卷制式奇特的金针,取出四根来,交给红越道:“宁王府的金丝虫草盏,藏在书房内柜。东城商户贾府的千年活人参,摆在正堂佛像后。刑部尚书周府的铁莲子,一共八颗,就在他们家老太太睡着的枕头里。最后一样……那就算是件美差了,就是你惦记着的那小娘子脖子上挂的戈壁墨玉。”
“药材我清楚,玉是怎么回事?”红越拧眉,接过了宋不谢的四根金针,问道。
宋不谢露出了嫌弃的神色,说道:“要不说你们这些武功厉害的头脑都不管用呢,没听过吗?上等的玉是治骨良药,治骨的玉是黑得越纯越好,而黑玉里就数戈壁墨玉最好,没这块戈壁墨玉,我就是把那位小丐爷救活了也是个废人,还不如不救。”
红越叹气,“想来那仇家也只是为了折磨小丐爷,想让他死得更凄惨些,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大夫。”
宋不谢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
正说着话,那边卢花蜂的脸色紫黑,嘴角流涎,眼皮发白,被绑在条凳上还直抽搐,宋不谢连忙过去观察了一会儿,拿纸笔记了一下新毒的发作规律,原本记录完了就该喂解药,但他不怎么舍得把药浪费给一个将死之人,对红越摆摆手,示意他来取人头。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宋不谢却一点也不害怕这样血腥的场面,甚至还饶有趣味地蹲在边上看了全程,等红越拎着卢花蜂的人头起身,他还热心地去找了一个差不多的点心盒子来给他盛人头。
“要不我给你腌一下?一等通缉犯死后,人头得悬城门一个月呢,这个天容易放坏了。”宋不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