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王爷来时,见到院子里正有三五成群的仆妇们扎堆,皆埋着脑袋在低声地说些什么,瞧见他从旁过,方才止住嘴,正过身子向他行礼,齐齐道一声:“四爷。”
这位四王爷名唤高羡,封号一个“睿”字,自幼便是与端王爷一处长大的。
先帝生有六子,嫡长子便是如今的陛下,大梁皇帝高巍,余下几位封了王爷的皇子里,病逝了一位,另有三王爷、六王爷去了封地,只留下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二王爷和这位四王爷在京中。
但这位四王爷,虽自幼便与端王爷一处长大,却并非是当朝太后所出。
四王爷的生母容妃,早在诞下他数月以后便撇下这位幼子出家了,往后也一直居于京郊一处庵堂里修行。倒是被她撇下的这位四王爷,因太后见之年幼,于心不忍,遂才一直留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以上诸事,阿慈还在家中待嫁时,便已有过耳闻。终归她要嫁入端王府,来日必也是要与这人打交道的,只是不想这交道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些。
阿慈在胡管家走以后,便命几个丫鬟去打了水,取了帕子来,又教人移来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细细将面上被泪水污花的地方抆拭干净。镜子里的阿慈,双眸已然哭得有些肿了,她又拿热帕子敷了片刻,方才命人将这些都撤去。
阿慈是第一回见这位小叔子,虽是在这种时刻,却也不想蓬头垢面地丢了端王府的脸面。只是阿慈整理完毕,心下不禁又起了些疑窦。
她还在家中时,曾听过这位四王爷的一些逸事,除了生母出家、由太后抚养长大种种以外,还闻道是这位四王爷,生性风流孟浪,因生得是沈腰潘鬓,常见于风月场中,每饮酒,便更见醉玉颓山。这样一位风流王爷,此时要来求见她,却是为何?
阿慈想不通,又琢磨了片刻,心下只道他或是因与二王爷一处长大之故,感情更要胜过旁人几分,王爷一夕之间没了,他必然也是不好受的,此时来见寡嫂,也归是在情理之中罢。
阿慈想着,又顾自按下心中的些许疑虑,听见外头胡管家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递了句话进来:“娘娘,四王爷到了。”
阿慈便正了正衣冠,道:“知道了,请进来吧。”
没过片刻,帘子被人打起,进来一位身着石青色襕衫,腰系一条缃色云纹嵌玉束带的年轻男子来。他的身后另还跟了一位剑眉朗目的年轻侍卫。
林嬷嬷率先迎在门口,屋中旁的嬷嬷丫鬟们见他进来亦纷纷福身,道:“见过四爷。”
只见那位四王爷,入了一屋子丫鬟仆妇之间,一声也未应,反是目不斜视,直直便向阿慈走来。
阿慈起身相迎。
只是他人还未到近前,她却先已闻见了四王爷身上的一股子酒气。
人道是四王爷好酒,想来果然所言非虚,这样大的一身酒气,任他是酒仙也好,酒鬼也罢,阿慈实在有些受不住,不自觉便蹙眉退了半步。
高羡像是觉察了,人已行到了阿慈近前,忽然又止住了脚,顿了片刻,方才道一声:“……高羡,见过嫂嫂。”
阿慈见他这一瞬的停顿迟疑,登时又觉自己失了分寸,他纵使再如何放浪形骸,自己实也不该退那半步的。想着,又红着脸低下头,亦福了一福道:“妾身见过四王爷,这厢……有礼了。”
话毕,她才悄悄抬眼,小心打量了高羡一眼。
只见他立在自己身前七尺之地,腰杆连背很是笔直,他的身量本就略显清癯,又在一袭石青色襕衫映衬下,更若一株孤松,立于月下。
阿慈想他玉树倒是临风,只是也和传言当中,那拟把疏狂图一醉的放浪形象有些不似。想来传言到底是传言,多少添些差池也是有的。
正在想着,便听高羡稍有些低沉喑哑的嗓音,问了声:“今夜之事,嫂嫂可有吓着?”
阿慈垂下眼来,道:“若说没吓着定是诓骗人的,不瞒四王爷,妾身确实是被吓到了。”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嫂嫂自然害怕。晚些吩咐烧厨房备些安神的参汤来,嫂嫂今晚用过再睡。”
“是,多谢四王爷挂心。”
高羡见她半低着头,礼貌又疏离地答着,虽未抬眼正视他,但只瞧那低眉之下黎念慈的眼眶通红,想也知道他来以前她面对这一屋子哭泣的妇人,惊惶失措又六神无主的境况。
“只是四王爷……”
高羡正在想着,忽又听见身前的阿慈唤了一声。
“嫂嫂请讲。”
阿慈便道:“今夜之事,妾身受惊吓事小,但王爷枉死事大。妾身虽受一些惊吓,缓一阵子定也是能缓过来的,可王爷人死不能复生,却是从此不在了……”
阿慈说着,话里的哽咽之意也渐而复起了。
高羡点点头:“我知道。但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更要多加保重。嫂嫂悲痛归悲痛,也需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切莫病倒了。”
阿慈见他说话时,面容沉稳,话语平静,虽然一身酒气,但又像是竭力克制住酒意一般在宽慰她,一时心中虽然悲痛难当,却也感到甚是慰借。
这一日自己过得实在漫长极了,加之一晚上又是惊又是自责的,阿慈在这样一座人生地不熟的王府里,心头难免便生出许多孤独无助之感来。
王府中的粗使下人虽多,这一夜的哭声也连绵未绝,可到底这些仆妇们丫鬟们,哭的也不过是王爷的故去,和她们各自可以想见的、自身将来的境况罢了。至于阿慈,不过是王府里一个初来乍到又显得格格不入的外人而已,于是哪怕连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心也无,甚至望向她的眼神,怜悯之下还夹杂了冷眼、鄙夷、嫌恶。
唯独此时此刻,眼前这位四王爷,给了她唯一的一丝关怀和温暖。
阿慈心中颇有些触动,便对这位四王爷,渐渐又生出一些感念来。她想,他和传言中那位没个正形的睿王还是有些不大相像的,许是风言风语的,传错了也未可知……
可一转眼,阿慈却又听见高羡问了一声:“那现如今,王兄的丧事是谁在料理?”
此话一出,阿慈不禁一愣。
适才胡管家入内向她通报,说四王爷求见时,阿慈想当然便认为这位四王爷是在看过王爷之后才过来的。她想,他见过了王爷,又想起了寡嫂,遂请胡管家通报,亲自来拜见慰问一番,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也合乎人情。可如今四王爷这样一问,却显然他是连端王爷的面也没曾见过。
打小与自己一处长大的王兄死了,不先去吊唁王兄,反跑来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嫂嫂……阿慈心中不由地便觉些许不对,但也还是谨慎起见问了他一声:“四爷这是,尚未去过灵堂?”
高羡道:“不曾……”
阿慈遂皱了皱眉,又仔细回想一番他从进屋后直到方才的一言一行,这才发觉他的话里,竟都是有意无意地围着自己在转。
阿慈心下一沉,小声问他:“四爷为何只字未问王爷如何?”
他的这番举止着实有些怪异,像是早便知晓王爷会死、死时情形又当如何一般。阿慈心中甫一生出这个念头来,登时又暗暗打了个寒颤。
她慌忙稳住心绪,想起坊间传的那些说他荒唐孟浪的话,又为他开脱。坊间既有传言,必然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许是他这样怪诞的行径,自己的见识毕竟有限,适才看走了眼抑或是没能看透他,自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