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2 / 2)

娇娘美如玉 浣若君 5059 字 1个月前

出京三月,趁着新年赵宣大封永国府,晋永国公为郡王,号永乐。所以永国府现在变成了永乐郡王府,而张震出任两京禁营指挥使,永乐府当朝无双。

如玉初初回京,再一回要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张震还是赵宣,必然都是有所图谋,但不知这一回又是怎样的图谋。

张君押后两步,挑了车帘道:“既百姓夹道而迎,你也该挥手示意一番,好叫他们能一睹公主真颜。”

如玉笑问道:“果真?”

关于她体质的那些传言,只怕早已随着她的公主身份在坊间流传,如玉斜眼扫着许多异类氓浪的粗汗们在人君中嘘着怪哨,随即一手打了帘子道:“花剌女儿常以薄纱遮面,本就没有见人的风俗,我不要。”

张君并不勉强她,一京的百姓听人说了许久辽国公主,终究马帘深遮,未曾看清她的样子。

*

赦造永乐府五个大字金光熠熠,前院大殿,张登一脸掩不住的欢喜流露,时而负手时而击掌,在殿中不停的踱着步子:“好小子,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可见老二一生的福气,全赖如玉所赐。”

姜璃珠梳着朝天髻,对襟大袖,下面一袭石榴色折枝堆花襦裙,一对缠丝金镯在纤细的手腕时轻晃,碰撞出悦耳的细鸣声。她冷瞧着张登,间或打量一眼面色藜黑风尘仆仆的张仕,以及斜挑着一丝笑意,肤胜玉白,唇红似朱的张诚。

张震一直在京外大营留宿,寻常并不入京,今天也不在。他唯脖子间一道伤痕而已,那张脸,那一身略带痞气却又摄性十足的魅力,是个女人都无法抵挡。如今府里府外两房夫人,花剌公主更凶悍,周昭与他的婚姻,名存实亡。

“本王膝下四个儿子,论相貌,论人才,天下无双。”张登一腔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更难得兄友弟恭,彼此亲怜。”

姜璃珠冷嘲一声苦笑:是啊,如此风华绝代的四个男子,都是我儿子。

大约她脸上一阵阵的乌青太过吓人,张诚走过来低声问道:“母亲可是那里不舒服?要不要儿子先送您回去?”

张登虽爱小妻,也爱大孙子,不懂姜璃珠的小巧心思,少有的皱起了眉头:“如玉去秦州整整一年,如今又是带着咱们的大孙子回来,你好歹总得要听孩子喊你声祖母才行!”

才十八岁就作人老祖母,姜璃珠生吞一口老血,见蔡香晚穿着一袭青缎掐花对襟长衫走了进来,指了指自己的背道:“不过是昨夜睡落了枕,香晚过来替我揉揉肩!”

蔡香晚这一年中明里暗里没少受姜璃珠的气,听闻如玉要来,其喜还在张登之上。

未几周昭抱着小囡囡也来了。小囡囡才不过两岁多的小丫头,穿着木兰青的缎袄,进了门便摇摇晃晃跑到张登面前,奶声奶气叫道:“祖父大人安好!”

张登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转身仍是望着殿外大门,遥听一阵礼乐之声,唇角都已经扬了起来。

姜璃珠一个眼色使走了祭香晚,又去挖苦周昭:“老大一直驻扎城外,你近些日子来只怕辛苦坏了。”

周昭不动声色,抽了自己的手道:“多谢母亲挂怀,儿媳并不觉得辛苦。”

*

到了府门上,如玉下了马车,忆及自己头一回自这府上进大门时,张登还是国公,如今晋位为异姓王了。她自丫丫怀中抱过小初一,拨开襁褓看得一眼,不知为何小家伙今天一只眼睛格外大,一只眼睛格外的小,正在吐舌头,回家第一次见面,竟是他模样儿最怪的一天。

如玉凑着鼻子轻轻吻了一吻道:“瞧瞧,咱们回家了,要见着祖父祖母,叔叔伯伯,还有个小姐姐等着你了。”

才三月的婴儿,即便有哼声也是无意识的。张君自如玉怀中抱过初一,挽着她的手进了门,直奔正殿。

张登眼瞧着张君进了穿堂,几乎是平伸着两只手,在廊庑下接过小初一,一只粗手轻轻打开襁褓,只看得一眼,便于胸腔中发出十分怪异一声哼,再看一眼,弹着舌头得得而逗,抱着转身进了屋子,展给姜璃珠:“果真是我张登的孙子,瞧瞧这一身的英武劲儿!”

小初一奶吃的多,一双小细腿儿全是劲儿,合着张登的夸赞,一脚蹬开襁褓,哇一声大哭。

姜璃珠叫这孩子中气十足一声哭骇的几乎跳起来,张仕直奔张君,张诚与蔡香晚却是奔向如玉,一府之中其乐融融,和气无比。

府中余人有张震束勒过,张君并不怕他们敢有闲言非语。唯独老爹张登是个大剌剌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他生怕要说出不好听的来惹了如玉不快,抱着孩子回西市后那小院儿去。

他提心吊胆的看着老父亲,不敢相信那个小时候一看见自己就横眉冷对,大声喝斥的父亲,会在一个三月的小儿面前恭顺的像头绵羊一般,徜若区氏还活着,到了今日,儿孙满堂一府和乐,会不会也像父亲这样,欢喜到失态。

在漠视中长大的张君,从未接受过父亲那种带着狂热的爱的注目。

小家伙蹬开了襁褓,圆亮亮一双眸子紧盯着祖父,小小的开裆裤里连尿布都蹬掉了,小牛牛乍乍着,两条小腿蹬个不停。张登整个人随着小初一蹬腿的节奏而晃,张诚和张仕,蔡香晚等人也凑了过来。

张登连连赞道:“这孩子可真精神,瞧那虎头虎脑的样子,长大必是一员武将!”

小初一出生以来三个月,张君一直将他当成个讨好如玉的法宝,其实对于孩子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头一次正视他的存在,也头一次感受到做为父亲的自豪。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感觉,虽他刻意回避也难以压制,头一回,他发觉自己做父亲了。

“孩子本就可爱,瞧瞧这一头的头发,卷卷忽忽的,摸着也舒服。”姜璃珠总算也露了丝笑,才一出口,一屋子的笑声随即散去,如玉和张君席地而跪,行正揖礼,以拜父母。

张君解了那佛头青的披风,下面一件崭新的青棉衫,白净斯文的面相,比张诚英气,又比张仕秀气,更比扬名满京城的张震多几分沉稳之气,以姜璃珠刻薄的双眼,他其实才是永王府兄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张震名扬天下,人人视为英雄,终究是野心外露不懂敛藏的武夫而已。张诚胜在圆滑,不能成大事。至于张仕,也唯能守家。

只有张君,永王府唯一的文臣,从先帝手中便牢掌禁军侍卫,在朝能与宰相抗衡。也是宰执姜顺父子最恨,却又束手无策的那一个。他所有的心机谋断皆藏在那面似忠厚的刻板之下,先帝信他为忠诚,赵荡当他是个傻子,最后齐齐叫他摆了一道。

姜璃珠苦笑一哂,低声道:“跪着作甚,都起来吧!”

这年青,英俊,冷漠,内敛的三品内相,是她的继子,眼中唯有那个从秦州带回来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难以琢磨,赵如玉是乡妇的时候,她奈何不得,如今成了辽国公主,她更奈何不得。

张君离京三月,张登仿仿如失了半臂,叫一朝宰执逼着节节败退。生平最厌烦的一个儿子,却也是最得力的,他用自己的能力让父亲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周昭抱过初一,作势给他一串乳白色的璎珞串珠,让丫丫接了。她如今是这府中的笑话,死了的丈夫重又回来,入府而不入户,将她当成个死人一般。

当初择人不慎,如今一夜夜绣屏孤宿。如玉离京之后,张君对外谎称是回了秦州娘家,对她却是说了实话的。

*

那是去年四月初一的晚上,早春一弯细月,她抱着小囡囡在窗下赏月,教小囡囡学说话。张君两肩风尘,亦是披这样一袭佛头青的披风,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窗外时停下,就那么看着她。

他平常最重仪容,清清落落一个人,胡茬横生眼眶深陷,瘦到仿佛只剩一幅骨架子立着。隔窗相对,他似乎要张嘴,努力许久,周昭才发现他或者久不说话,不进饮食,上下嘴皮似乎粘到了一起。他道:“小荷,把囡囡抱出去!”

小荷还愣着,周归下意识去搂紧囡囡。张君忽而吼道:“抱出去!”

他声音太大太厉,震的房梁都嗡嗡作响。囡囡与周昭俱是一抖,小荷连忙抱起囡囡,走了。

烛光照耀着他深深的眉弓,那双笑时便能呈满桃花的双眼中满含着愤恨与绝望,眼中怒火恨不能将她吞噬:“如玉走了,这下你高兴了?”

高兴吗?周昭并不觉得。这种折磨伤人又伤已,但也是她丧夫之后,唯一能渲泄的出口。终于,那欢欢喜喜的两口子竟也分崩离散。她受不了他那满怀着怒火与仇恨的目光,起身欲要合上窗扇,纤纤一只素手才伸出去,张君甩手就是一只锥梭,没入她搭在窗扇上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深入木槛,唯剩红缨。

周昭一只手软在窗子上,许久都不敢动。

张君冷盯着她,忽而竟是一笑,那笑叫周昭毛骨悚然,他道:“你之所以理直气壮的折磨我,要叫我夫妻离散,不过是丈着当年那点恩情。若能回头,若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此生都不曾碰见你!”

“你的丈夫还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叫这江山变颜色。可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自私,自怨,自以为是眼界又窄,分不清敌我形势,不知为大局着想。”张君语气平和无比,仿佛是在劝慰自己同年龄的姐妹一般,但那话却仿如耳光扇过,扇的周昭脸火辣辣的胀痛。

灯火明照之下,她忽而双目紧闭,明珠似的泪簌簌坠落,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抑。

“你觉得以你如今的涵养气度,能最终陪大哥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张君一脸冷漠盯着周昭,折磨别人无法减缓自己心中的痛苦。他眼中时时浮现如玉站在汹涌浊流对面,冷冷挥手的样子,她就那么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钦泽!”周昭见张君转身要走,忽而叫住他:“若是如玉从此不回来,你怎么办?”

张君站在院中,闭眼亦是两行长泪:“若她死,相国寺是我师门,我自会重回相国寺。但只要她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得找到她。”

若是找不到,端个破碗天涯海角去要饭,穷此一生敲开一户户人家的门,只要找不到她,就无法安心闭上眼睛。

“往后,永远,都不要再从我的门前经过!”临走时,他扔了这样一句话。

也是从那之后,周昭就闭院不出。直到今天如玉回来,她才鼓起勇气出门。

*

一路舟车劳动,目送蔡香晚带如玉往后院去了,张登回头再打量自己的三个儿子,虽都还默不作声,却也不是前几年一个看着一个便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样子。若此时老妻还在,何等欣慰。但随即张登又是一声苦笑。当初无论他还是老妻区氏,私心偏颇,造成几个孩子心理失衡,才会盯着对方皆是如狼似狗一般。

他斜扫姜璃珠一眼,见她仍还坐着不肯走,不得已过去低声说道:“乖,先往慎德堂去,我随后就来。”

姜璃珠闭了闭眼,终于起身,伸了手叫小芸香扶着,自三个比自己还年长的儿子身边慢悠悠走过,一个个听他们低声虔诚的说了声母亲大人慢走,才出了大殿,自廊庑转往了后院。

张登待姜璃珠走了,便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一家人的和乐,是兄弟间的和乐。这一点,为父也是这两年才能慢慢领悟。前些年我疏于管教你们,于家事上也甚少操心,震儿险些死在外头,一道疤险险换得一条命来,那道疤也在我的心头,警策着我要不偏不倚。而你们母亲早死,也逼着我不得不兼起为母的责任来。

老大虽回来了,但拒不肯再承世子之位,既如此,我这个世袭郡王做得一天,仍还有老二来承爵,你们两个没异议吧?”

张诚是庶子,轮到谁也轮不到他,才不管这个。而张仕觉得无论到谁头上,也不可能到自己头上,也不过一笑置之。

待这二人走了,只剩张君一人时,张登轻叩着桌子说道:“你往云内督军三月,姜顺联合一朝文臣,几乎将我张登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皇上将奏折一车一车送到府中,直言是因为当初你单刀镇西京大营的奇功,才留中不发。今天只怕姜顺父子还有一轮弹奏,你再不出面对抗,为父真的要挺不下去了。”

他是个武夫,无论呈雄还是认怂,皆无比的坦荡。

张君道:“既挺不下去,为何还接受皇上赏封,要从国公一跃而成为异姓王?你也知道,他此举,无异于架永国一府往火上,叫文臣们越发要眼红弹奏,也许还恨不能舍身死谏。”

张登先是咯咯而笑,再接着便是仰天大笑:“我有四个得力的儿子,最难得还能团结一心。既有你们在,老夫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刀劈斧裂都不怕,还怕他赵宣几把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