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起身, 站在窗前望外。他背着身, 如玉看不到他的脸庞, 只能听到他整个胸膛都在发抖的声音:“如玉, 你是我的妻子, 无论何时, 无论我会怎样, 我都会一力保全你。”
所以,若是周昭死,他也不会独活吧!
“我明白了!”如玉点了点头, 笑不出也哭不出。如此深沉,那怕爱人嫁作人妇,还能生死相随的爱情, 即便那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也很值得尊重。
好在周昭无事。如玉一进周昭院子,便碰上由太子妃姜氏。丈夫身边的重臣去世, 皇帝都微服来访, 她也是微服, 还带着自己生产时用过的稳婆, 并东宫七八个御医, 此时孩子已经降生。
太子妃对如玉并无好感,也知自己身份尊贵, 在此主家都要放不开,短暂说了声贺喜, 又说了声节哀, 带着众人离去。
周昭面无血色躺在床上,枕畔放着刚出生的女儿,才出生的孩子,脸儿分外的红,眉眼还瞧不出什么来。如玉坐在床边鼓凳上叫了声大嫂,过得许久,周昭才缓慢启眸,见是如玉,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太过疲惫而发不出声来。
她执着的说着,如玉只得凑到她唇边,才能听清楚。她说:“对不起,我原也不是恼你。只是钦泽他……”
如玉见周昭脸色忽而苍白,也不敢激她情绪太过激动,连忙退了出来。
如玉怀疑他对自己的大哥张震应当并无太多的感情,概因当他听闻周昭母女顺遂之后,那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自己头顶的一片天重又顶起来了一般。
夜已初降临,一辆独马小车摇摇晃晃,张君戴斗笠驾车,载着如玉与丫丫两个,于向来少有人走的西门上出门,经过两府之间一条狭长的廊道,拐出了永国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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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赶车的牛大伯被一个披着披风,戴着帷帽,身姿纤楚,怀中还抱着个孩子的小妇人自城门上雇起,四更城门始开,便赶在宁王赵钰要赴关接任统兵之前出了城。
车中,如玉仍还是昨日那袭白色棉裙,上罩着墨绿色的潞绸长褙,窄窄的小马车,睡醒的丫丫过得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她问道:“少奶奶,咱扔了少爷就这样走,真的好吗?”
如玉翻着白眼道:“你耳朵最敏,又不是没有听到,他们要送我去当随军夫人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昨日赵钰大闹竹外轩的时候,张诚是叫小丫丫喊来的,小丫丫自然也目睹了全过程。
她是叫如玉救的,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如玉,也不觉得如玉私自奔逃有何不对,只觉得二少奶奶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往日她虽调皮而又狭促,不像个正经人家的少奶奶,但总算是个端庄正经的小妇人,今日的她,拿着把小铜镜不住的抹着口脂,描着眉眼儿,隔得片刻,又扔条帕子出去,一路上哼哼唱唱,也不知唱的什么歌,总之乐的像是过年一样。
眼看朝阳升起,丫丫回头再望,一片又一片的田野,间或小小的村庄,京城早被她们抛到身后。旱了一秋,才拉过霜的田野上一片萧瑟,青天遥遥直上,丫丫自幼在京城里打转,还未见过这样的广阔田野,如玉却是着着实实被拘了几个月以后头一回放风,隔窗伸出头去,叫秋风吹的心肝脾肺俱冽,恨不能喊几声来的痛快。
忽而远处腾起一股黄烟,马蹄震的空中嗡嗡作响。牛大伯马鞭高扬,接着听到车中传出一阵悠扬歌声,是北方草原上才有的调子,歌声婉转悦耳,于这广阔的天穹之下惊起梁尘,高唱入云。
往后不足十里,恰是赵钰要前往边关而带的五百骑兵,马蹄踏起黄尘,漫天遮日而来。那悠婉的歌声,穿黄尘而越蹄催,直奔赵钰而去。
如玉唱得两遍,眼见前方一处村庄前两间稻草为顶的屋子,前后有围,便知那是茶窠,遂高声喊叫车夫:“大伯,烦请停车,我要在此吃杯茶,润润喉咙。”
牛大伯黎明时并未细看,以为上过的不过是个普通人家带着孩子走亲戚的妇人,因她的歌声而起了好奇,勒停了马,放下脚扎子,便见车中款款下来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妇人,一张脸儿鸭蛋似的圆润,肤白似玉,嘴角噙着笑意,出声便是方才高歌时的悦耳:“有劳大伯一路驾车辛苦!“
“老者我此生未出过京城,却随着夫人的声音逛了一趟青青草原!”牛大伯赞道:“夫人唱的,委实好听之极。”
如玉下得车来,田野上还有落过霜的冬萝卜,冒着些灰黯的绿气。她伸手自丫丫手中接过淡粉潞绸尾绣大朵金线牡丹的披风结结实实将自己罩上,黄土蓝天,天地之间唯有她是一抹春色,摇曳着进了那十分简陋的茶窠。
牛大伯边笑边叹,转身到茶窠后去讨水讨马料,准备要卸了笼头喂马。才转身,便碰上一身披盔甲胸膛。
银甲耀眼,黑衣随风,腰间长刀而挎,这吊梢眼的年青人,显然是个大将军。车夫吓得一跳,才要拜,便听这将军笑问道:“老伯,刚才车上那小娘子,可是你的家人?”
车夫摆手道:“回大将军的话,并不是。她昨儿半夜雇车要出城,老者我实则是叫她雇来驾车的。”
赵钰一身银甲,望着这简陋茶窠中临窗而坐的如玉,才展了个笑,便见她两只杏眼微瞪,细细的柳叶眉儿轻佻,晴空般一双眸子流专,转身去望别处了。
他忽而扬手,接着一身硬甲坐到了草棚外的大扎子上,叫道:“店家,来碗茶润喉。”
牛大伯转过马车,抬头便见约一里外的田野上,整齐列队一眼望不到头的战马,硬马铁甲当是骑兵,车夫一眼望去,估摸至少不下五百人,这五百人整齐列队于官道上,鸦雀无声。显然是听了赵钰的指令,才不敢往前,原地待命。
丫丫实在是个好作筏子的,她捧着杯茶也喝不上去,忽而哭道:“少奶奶,咱回府去吧,不定二少爷有多想咱们了。”
如玉轻扫了一眼坐在外面的赵钰道:“永国府的人,还商量着要把我送去给人做随军夫人,此时不跑,难道果真去做个随军夫人?”
丫丫扑过来便抱住了如玉的胳膊,问道:“少奶奶,什么是随军夫人?”
如玉揩了两点泪,低头不言。丫丫又问道:“可是老爷的想法?咱们二少爷还有气儿了,他怎么敢把您送人?”
如玉又哭了一声:“他们都不肯要我了,我何必还呆在那府里,我得自个儿替自个儿谋条出路。当初在西京的时候,我遇着个姓秦的公子,容样儿生的俊不说,温柔小意,今儿送条帕子明儿送盒胭脂,便是咱们二少爷,也没他的好。”
丫丫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咱们这是去寻那秦公子?”
如玉一通儿的胡拐着:“可不是嘛,方才那车夫说再往前几十里地儿就是西京了,到了西京,寻着秦公子,咱就有好日子过了。”
赵钰一声冷笑,心说这些软脚小娘们,想去西京,却被车夫拐着一路往北,再往北可就要到大历与金国相交界的奉圣云内二州了,那地方三不管,贩人的,贩马的,贩铁锅贩盐的,随便卖给那个贩子得一二十两银子,还你的秦公子,三天时间那些牧人们就能打得你连你娘都不认识。
丫丫见如玉不住使着眼色,也瞧见赵钰在外坐着,心以为如玉生了要跟赵钰的心,苦着一张脸替她抬轿子:“若是昨儿来咱们院的那位王爷,便是做他夫人倒也挺好,奴婢瞧着他比咱二少爷,也不差得什么。”
如玉抬眉又轻扫了赵钰一眼,冷笑道:“就他?粗鲁的跟什么一样,还皇子了,一身的兵痞气,又不会说句好听的,见人只雇着蛮上,谁会喜欢他。”
赵钰这算是听出来了。这小娘们并不是想找什么秦公子,许是早就看上了他,又听闻他已经走了,这是来追他的。
小妇人的把戏,红拂夜奔李靖,卓文君私奔相如,她私奔而来,到了面前却拿自己待价而沽,想让他去哄上一哄,低个头,说几句好听的。
随军参谋终于等不住,一人策马到了茶窠门上,见赵钰独自在门外饮着碗浑浊不清的茶,深深一礼道:“大将军,前线失了统兵,咱们得急着赶路,属下们替您备着水囊,您又何苦在此喝碗浊兮兮的粗茶?”
赵钰偶然回头的功夫,便见如玉两只眼睛睁的圆圆,唇角微撇着,似看呆了一样盯着他看,略有些呆气,见他回头,慌得转了脸,还悄悄抆了抆唇边一抹才渗出来的口水。
她描眉漆目蒙着白纱时,再或盛妆过在瑞王府一见时,皆是美不胜收的姿态,可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一直以来吊着他舍命追逐的,是她的血统,是她那个公主身份。方才不过一眼之间,那半傻半憨的样子却叫赵钰心中莫名一暖。
蛮干硬上是兵痞们的常性,时间就是生命,而女人是留着这条命唯有的意义。赵钰自十五岁出征,连自家五六个正经有名份的妾与王妃,都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向来撕了衣服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