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登走到如玉面前站定,盯着她肃目看得许久,眉角浮起两股鱼尾纹的笑,他道:“寻常妇人若是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想要自裁以谢天下。你怎会想到当面去指证宁王,他可是皇子。”
如玉受侮之人,看不惯公公如此对着自己笑,恨恨道:“便是皇子,他也是他爹生的,做的不对就该有人管教。媳妇是替三弟跑路,受无妄之灾,不觉得自己那里有错。既我无错,为何要自裁谢罪?死了不是更要叫人耻笑?”
她话似炮珠连番气冲冲的问,倒把公公逼的往后退了两步。张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做的很好,很对。身为公公,我理不该说这种唐突的话,你相貌出众,也许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你只需记着,我们父子即便一无所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女人受侮。”
这倒说的还像句人话。如玉默默应过,礼了一礼便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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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市后巷那小院,早有几个瑞王府的内侍等着如玉。
内侍们皆是笑的如沐春风,眼勤脚快。他们由一个叫黄干的内侍带着,将一座小院抆的窗明几亮,还自做主不知从那里搬来些桌椅家具,连惯常不用的东厢都收拾出来,打理的亮亮堂堂。
二妮与安康两个在檐下坐着,见如玉来了,忙迎过来指着西屋道:“嫂子,我祖母家那侍婢安嬷嬷,如今就在屋里坐着。方才我进去问了半天,她一声儿也不出,许是不会说汉话的缘故,你再陪我进去问问?”
同罗妤的侍婢,就算是从花剌来的,过了这多少年,按理也会说汉话,怎会一句都问不出来?如玉带着二妮进了西厢,安康常读书的那张桌子后面,一个鼻梁高挺,面色精瘦而白的老妪,穿着洗的泛白的旧衫,闻声抬头,两只眼睛十分的尖利,透着股子岁月洗涮过的精明。
如玉和二妮齐齐叫了声安嬷嬷,这婆子摸着桌子转过来,忽而伸手出来自如玉额头间伸一指比了比,一手抚胸拜道:“老身见过公主!”
二妮脸顿时胀的通红。如玉连忙笑指着二妮,柔声道:“嬷嬷,公主在这里,您再摸摸?”
这安嬷嬷冷扫二妮一眼道:“我们花剌同罗氏的女儿,面貌就算有细微差异,骨头皆是一样的。我虽老了,眼睛却还未瞎了。”
二妮都快哭了。如玉扶着安嬷嬷出门,在她耳畔悄声说道:“嬷嬷,公主是契丹的公主,长相自然虽她契丹的爹。她还是个小孩子,您这般说要伤了她的自尊,叫她伤心的。”
安嬷嬷松开如玉的手,在西厢廊下忽而一腿高竖,竟是将腿竖到了红柱上。再伸腰一个仰倒,头几乎要贴到腿上。那一院子所围的内侍们皆在拍手叫好,如玉和二妮俱是倒抽一口冷气。
这安嬷嬷亮了一手内家功夫,才伸手道:“来,叫我摸摸你的骨头!”
二妮仍还闷闷不乐,怏着脸噘着嘴上前,还未准备好,那知安嬷嬷忽而一脚扫到她腿下,将她整个人劈到了地上一块大毡垫上。二妮自幼未动过筋骨,这一劈之下,仿如生生被劈开,疼的尖叫一声,摔倒在那块毡垫上。
“骨头硬成这样,如何学舞?”安嬷嬷伸手拉过如玉道:“来,我试试你!”
如玉心说乖乖,我干惯农活不比二妮更硬?她还不及躲,叫这婆子一腿扫,直接平劈到了毯子上。仿如被生生从胯间劈开,如玉疼的说不出话来,拿头去撞二妮,叫道:“二妮,快,快把我拉起来!”
二妮自己还起不来了,那顾得上拉如玉。还是那黄干一溜烟儿跑了过来,要将如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准起来!”安嬷嬷一声厉喝,自内侍手中接过一只茶盏,颤危危端着那茶托子,交腿坐到了西厢下一把自带来的紫檀木圈椅上,说道:“只有半个月时间,腰硬腿硬还想学舞,不下苦功怎么行?”
如玉自己是个妇人了倒不怕,生怕这一劈要把二妮的元红劈出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若不想学,咱就不学了,那西辽来的太子,叫张君和你义父他们应付去,可好?”
二妮紧攥着如玉的手,咬牙道:“不行,嫂子,我得学,我义父说了,只要我能学好跳舞,他就把我爹娘都从陈家村接出来。我娘一心想当个城里人,我得圆了她的梦,叫她坐轿子,吃一桌子山珍海味的菜,叫她睡大床,穿绸衣。”
也许魏氏已经死了,也许那肠子塞回肚里去还能活。如玉瞧着二妮那傻乎乎的样子,心里疼她怜她,咬牙道:“没事,你既能吃得苦,嫂子也能吃得,嫂子陪着你一起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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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接待半个月后就将到京的西辽太子一行,皇帝特批张君从此不必随侍帝侧,将外皇城原本属于内侍堂的三间大房批出来给他们用,由张君为钦使,来办理招待使团一事。
赵荡和赵钰虽是皇子,但一应由张君差遣,关于西辽使团一事,归元帝也只问张君一人,由他总理。
早晨进了临时衙门,张君亲自沏了俨茶,呷了一口翻着自如玉箱里翻来的《辽使初兴本末》一书,过不得片刻赵钰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筋壮肉蟒的护卫,跟着进了大堂,扇形散开护卫于赵钰身后。个个皆是红眼粗脖子,盯着坐在案后那白白瘦瘦,一袭红衣的五品小翰林,皆是伸手就能捏死他的样子。
赵钰一甩袍帘坐到张君对面,大手拍在案头,将桌上那本《辽使》震的跳了两跳,又落在桌上。
张君盯着他那只手,眉不跳眼不烁,就那么一直盯着。就是这只手,捏着如玉的腕子,倒提着她的脚,将她当个玩物一样甩弄。
“昨夜,张翰林睡的可还安稳?”赵钰问道。他昨天叫张君砸破了头,略略缝了几针,此时额头红肉怒胀,线头根根。
不等张君答话,他身后那一圈子筋壮肉蟒的护卫们皆是放声大笑。
张君闭了闭眼,问道:“殿下可曾计议好,要派谁去迎接使团,使团入京之后,住于何处?若要入宫面圣,由谁来带路,何处入,何处出,见公主一事,又该由谁来接引?”
公差大过于天,赵钰扬手止了身后护卫们的笑声,说道:“迎接使团,自然仍还是由金满堂去。至于入京之后住于何处,城西金明池畔就很好。面圣一事,当然由本王亲自带路即可。
至于公主嘛……”
他身后的护卫们又是一阵笑声。赵钰吊梢三角眼中闪着色气满满,慢慢凑近张君,盯着他叫阳光照着的细白面庞,声带仿如被撕裂过,一字一顿道:“本王也爱契丹公主爱的紧,自然是由本王接引!”
离的太近,赵钰身上一股铁锈与脂腻相混和的味道,是武夫们身上常有的,确实难闻至极。张君仍还十分平和,细而纤白,一双握笔书生的素手在那本《辽史》上虚按着:“第一条不行,金满堂不过一介商人,为使不够体面,必得要有个三品以上的文臣陪同前去,以示敬诚之意。
再一条,金明池靠近开封大营,那是我们大历两座京营中最重要的一座,不能叫他们轻易靠近。
至于第三条,殿下若要亲自接引来使,自然再好不过。不过您可得养好了头上的伤,否则,堂堂一国皇子,头上顶着条蚯蚓,叫西辽太子见了,会以为我们大历男子都是任人欺的怂蛋!”
赵钰一脚蹬飞凳子,提拳就逼到了张君额头上。他身后那群护卫齐齐抽刀,寒刃之声乱响,将个张君团团围住。
一张小案,张君就在那案后直挺挺坐着,一双手轻按在那本《辽史》上,一双眼皮薄薄,瞳似丹漆的眸子,牢牢盯着气到青筋突暴的赵钰,不疾,不徐:“接引文臣,可由兵部出个侍郎。使团,可以安排到天汉桥旁官驿内,那地方繁华热闹,前有朱雀门楼高峨,后有宣德门庄严,最能展我大历民生富庶,安定繁荣之貌。”
毕竟公职大过于天,皇帝极其看重这次结盟,赵钰终还是收回了拳头,他的护卫们也齐齐撤了兵刃。张君忽而轻轻拍案,起身道:“既殿下无异议,那咱们就去兵部,亲自提一个侍郎出来,叫他与金满堂一起去迎接使团,如何?”
出了公堂,赵钰身后几个护卫皆在私语:“没瞧出这张君又什么能耐,小文书生一个,怎么能打破咱家王爷的脑袋?”
另一个一笑,低声说道:“两年前他们就打过一架,你们是不知道,张君这小子,平时闷不作声,打起架来,天上地下猴一样乱窜,手段阴损歹毒,身形之快,无出其右。”
张君走在最前面,红衣衬着白肤,瘦而挺拔,于秋高烈阳下,青松一般,领着一群张牙舞爪随时恨不能吃了他的乌合之众,进了兵部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