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贯(2 / 2)

西门庆看着她半是痛惜,半是羡慕的样儿,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这是瞧不起我呢?几千几万贯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残渣碎屑?怎的,你还替我心疼不成?”

说着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侧的小柜门上。两个人就隔着两尺了,又闻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龙涎香气。

潘小园意识到门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觉地一缩,他却命令:“别动。”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门里一坛摇摇欲坠的东西推回去,才看着她的紧张样儿,笑着解释道:“譬如娘子身后这些珍稀药材,是我前日刚派人从北方辽国进的货。方才要是让你哗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赔我多少钱?”

潘小园头皮一紧,瞬间想象出了五六种破产卖身的凄凉下场。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面前又被他堵严实了,生怕再碰下来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装蜡像,僵着不敢动。

西门庆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担忧。故作惊讶,问道:“娘子家里,总不至于连三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吧?”

微微靠近,声音低了些,揣度的语气:“娘子今日破例出门,来敝府送东西,也是因为迫切需要挣钱吧?”

潘小园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做出不畏强暴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门庆笑意荡漾开去,摇着头,仿佛是在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拼命给他挣钱?嗯?”

几乎所有阳谷县居民,背地里说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赤裸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顶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陷进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随这个名字的,是她记忆里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各种段落,有不少还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给污了。

干脆拉下脸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嬉笑着道:“没错,我们两口子五行缺钱,都是见钱眼开的货。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爱数钱,还霸者我不让走干什么?我们穷人家耗不起,还得回去做炊饼,赶晌午的集呢。你耽搁我一刻,我就少赚半贯钱呢。”

说完,直接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门庆自然料到她会抹不下面子离开,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挡着。随即“啊”了一声,缩回去。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来就用指甲!

他不屑动手动脚的去拉,哼了一声,道:“就你们那点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挣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挣不到钱?潘小园背后甩给他一句话:“谁叫我们天生两副破锣嗓子,学不会去别人家讨债号丧呢。”

西门庆又好气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齿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这叫破锣嗓子?外面那只百灵鸟得气得找棵树撞死。

胸有成竹地抛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赚三十贯。”

门口那个见钱眼开的货果然被这句话震慑住了,脚步快了又慢,最后犹犹豫豫的停下来,回头:“一天……三十贯?做什么生意?”

三十贯,两万四千钱。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丽春院小娘,也达不到这个价码吧?难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合作?

西门庆顺手摸了个小药盒,手里把玩着,笑道:“当然是正经生意。前几日,有个三十贯的单,本要许给别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见如故,娘子又缺钱,若要让给娘子,倒也未尝不可。”

三十贯钱,直接可以还清武大所有的欠债,军令状结束,再也不用被他缠着嘿嘿嘿。潘小园觉得暂时信他一下也无妨,于是点点头。

“不过,要让我对那边出尔反尔,好端端的机会让给外人,我也很难办。娘子……最好要补偿我点什么,对不对?”

果然没两句就原形毕露。潘小园心里冷笑一声,反正自己站门边上了,随时可以跟他告辞。外面的丝竹鼓乐还在不眠不休地响个不停,宴会还远没有结束。西门庆不至于为了自己,抛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口问:“要什么?”

西门庆也在揣度她这句问话的真诚度。两个人半是暧昧、半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笑了。

“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

潘小园厚着脸皮翻了个白眼。

西门庆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儿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学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个生意往来的相识,都要先细细的给她看个相,才能确保开业大吉。恭请娘子闭上尊眼,数十下,再睁开。这段时间里,让我心无挂碍,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

这个要求有点奇特。静静的让他看上十秒钟,相面?可不太体面。

还没等她表态,西门庆又补充道:“娘子放心,这事你知我知,绝对不会传到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应,走了这个过场,往后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潘小园揣摩着他的意思。这补充的第二句简直欲盖弥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静静看。

她点点头。豁出去了。没心没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贯钱,大官人不要言而无信。”

西门庆又惊又喜,十分没有水准地失声重复道:“你答应了?”

潘小园微微一笑,果真闭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龙涎的香气慢慢接近,直到隐约感觉到呼吸吹着额头的碎发。停顿了一刻,信心满满地继续前进。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撩妹手段,在自己笔下已经写出花样来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闭眼,趁机来一个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灵敏,又不敢违规睁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这种桥段写起来顺利,可真正实施起来,变数可就多了。潘小园感到头顶的热气渐渐踟蹰不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艰苦的抉择。

潘小园不是不紧张,头皮有点发紧,又深呼口气,默默从一数到十,果断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难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门庆退后两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园惊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连我吃了什么都看出来了!”低下头,朝他飞快地一福,讪讪笑道:“谁叫今年的菜价那么贵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厨房里的时候,看着切了半盆子葱蒜,嘿嘿,忍不住拿来过过瘾,吃个够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钱,我赔你?”

新鲜的葱蒜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显出杀伤力。潘小园从肚子到嗓子都一阵阵的烧,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自毁形象她不怕,要放飞就放飞个彻底。

再来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颗牙。西门庆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着药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龙涎的串绳。

“所以那三十贯钱的生意单子……”

西门庆快哭了,连连向门口使眼色,“娘子,咱们出去谈,出去谈。”

潘小园大惊小怪一张嘴,不依不饶地问:“出去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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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 是原着中大官人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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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古龙涎”确实是当时的稀有香料哦,是宋徽宗在皇宫里发现的、前朝皇帝藏起来的进口货。由于数量稀少,只赠与了很少的一部分人,因此上流人士竞相佩戴,作为炫耀身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