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尝了一口开水白菜,滋味醉人,又想是大太太亲自挑的人,亦想见识一二,于是着金珠去,将竺兰传过来。
金珠去后,老太君看向孟氏,“今日换的这掌勺人是谁?未曾一见,倒是个有才的。”
高昶正为魏赦嘴脸感到好笑,一箸子下去夹了一块虾球于口中,笑吟吟地于一旁看戏,见老太太要叫人,立马帮着搭腔:“甚好甚好,姑奶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美丽的女大厨!”
老太君嫌他不正经,恨不得啐他一口,“你又知道美不美了?德行,仔细嬿嬿知道了你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宁谁人不知高家小公子高昶惧内之名,高昶顿时面色一僵,嗟叹一声不敢开口了。
开筵之后没有多久,金珠照老太君心意,把竺兰领到了近前厅里来。
这还是竺兰来魏家以后,第一次进入到如此盛大的场合,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屏息凝神,实在紧张不已,路过魏赦之时,只见他微微侧目,掀了掀眼睑,秀逸而长的桃花眸子里隐隐有血色暗动,仿佛正与谁对垒着。
竺兰这口气屏了太久,及至老太君面前时,乍然松懈,便忍不住长长地汲了口气入肺,低声道:“竺兰见过老太君。”
“还真叫高昶那小魔王说着了,算是个美人。”老太太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如此美人,当初一向稳妥的金珠是怎么办的事,竟让她入了赦儿的小厨房?赦儿对着美人犯了老毛病了如何是好?
大太太这时盈盈笑着起了身,趁着厅内一片安静,朝老太太说道:“此是竺氏,赦儿跟前的,本就是好手艺,听说赦儿也很是喜爱,时或留之同席共膳。”
竺兰今日烧的菜确实挑不出错处,孟氏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得了魏赦青睐的事说给老太君,老太君心头定然不悦,也不喜竺氏了。
事情如孟氏所料,一听这话,老太君晓得自己的担忧恐成了真,再瞧竺兰,脸色便暗了些下来,竺兰有口不能辩,咬住了嘴唇。
见状,高昶于桌案底下以手肘捅了一把魏赦。
魏赦的眸子幽深漆黑,仿佛魂不在此,只望着对面坐得一动不动的魏新亭。
魏新亭跟前摆着一副碗筷,丝毫没动过,几叠佳肴也是大房的女婢亲自呈上的,花样颇多,女婢川白将盐水鸭以薄刃切开,皮质松软,随酥油皮割裂坍塌如黄油化冻,露出里头又一层油光水滑的嫩质鸭肉来,川白片肉的手一停,这时连魏新亭都有些微讶色了。
魏明则瞧见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小鸭肉,竟内有干坤。”
说罢,他又看向了于一旁因孟氏一语而尴尬、进退不是的竺兰,笑道:“大鸭腹内填小鸭,这是为何?”
竺兰定了定神,瞥了眼魏赦,复看向对面:“回三老爷话,这只盐水鸭烹饪不易,因它腹内还有一只,腹中之鸭外裹了一层厚壁障,难熟透,架在火炉里烤时,是大鸭先绝多时,至内外皮肉皆酥烂,小鸭才得入火。”
魏明则“哦”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魏新亭与魏赦,见父子两人相视不语,一个紧皱眉头神色讥诮冷漠,一个淡然处之甚至犹若视之无物,心中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竺氏虽聪慧,可却不明形势,有些可惜了。
那孟氏不过是想拿她作筏子,挑拨魏赦与魏新亭而已,这菜无论竺氏如何花心思,他们两人都是吃不到嘴里的。
魏明则又笑:“那我与大老爷中间这盆,可是鲈鱼?”
竺兰福了福身,于满厅静默之中,低低回道:“回三老爷,是莼鲈。”
单说鲈鱼或不明白,莼菜与鲈鱼,意思便很明确了。千年之前古人因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并辞官的典故,被借用来劝谏魏新亭多看顾家里,也算合宜。
但竺兰的额角这时已沁出了薄汗。
她从前没见过魏新亭,也不知道他和魏赦之间有什么难除心结,只是尽自己所能,烧了一桌家宴菜肴,挖空了心思冀望他们和睦,但今日一见她便知道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无论她用什么功,到底,一个外人而已。
而魏明则越是问,这厅中便是越是安静,竺兰也就越是窘迫。
她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却不得不顺着魏明则的问话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事情不出所料,无论她怎么回避,几乎所有人都听了出来,她所用的那些典故,都是为了促成魏新亭与魏赦的和好,而当事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连筷子也没杵一下。
渐渐地,竺兰的脸色愈来愈绯红,她甚至隐隐不安,今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会同时触怒魏新亭与魏赦。
魏赦知道那妇人就立在自己身后,也知道她眼下处境难堪。只是这妇人竟敢自作聪明,孟氏逾权刁难她的事,一直到上了家宴,他才知晓,纵然这几日他并不在魏府,但找个人知会他一声不难,昨日里送她的儿子入学,苏氏所说的竺兰被什么事绊住了,原就是如此。区区孟氏,也只得对她贴耳效从,显得是他院里的人没骨气了。
她又弄了这么一桌菜,如高昶所想,他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用了这象征着父子深情的菜肴,便等同于服软,而对面那很有可能并非他生身之父的男人,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从有记忆时起,魏新亭对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构陷污蔑、辱骂责打,他一一记在心中,母亲郁郁而亡,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魏赦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再也不稀罕魏新亭任何令人喷饭的惺惺作态。
竺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巍然如礁石般静默不动,嘴唇几乎快咬出血了。
家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望着她,而三老爷还在若有兴致,不停地追问。
她也只能不停地答。
连老太君都凹了眉。她晓得了,这个厨娘是好心,可惜了,赦儿他是倔牛脾气,纵有十头猛虎也拉不回来的。父子之间经年之仇,看来仍是无法放下。
静谧之中,魏飒然忽又一筷子夹了一块鹅肝,入喉,有淡淡甜辣,不禁心满意足地眯了眼睛,顺便对魏赦笑嘻嘻地道:“大兄,这些你都不爱吃吗?我觉得很好吃,你的厨娘简直厉害,你不要我可就都……”
飒然又要动筷,但才碰到另一块鹅肝,被魏赦突然伸至的筷子打落了,飒然气鼓鼓地扬目看去,魏赦淡淡道:“谁说我不吃。”
说罢,他咬了一块咀嚼起来。
他一动,这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迟凝,沉滞的空气似也恢复了流动,老太太把着鸠杖笑呵呵地催促众人都用膳,高氏和三房的几个应声虫般回话,这场窘局终于被揭了过去,竺兰的危机也终于化解。然而她的背后已被大团汗水濡湿,直至此刻,也依然没有彻底松懈下来,如果今日稍有差池,她在魏家很有可能再也立不住了。
想到这里,竺兰忍不住看向魏赦的背影。他分明坐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头,但那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
魏赦窝了一肚子的郁火,慢慢地咽下了那块鹅肝。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为了不让兰儿难堪,我忍,继续忍……
第19章
三房太太何氏芸娘是女将出身的,豪爽性子,酒力也绝佳,在场的女眷无人能敌,她要么不喝,一喝起来,便咕哝咕哝往咽喉里泼灌,看得老太太也嘴馋不已。
在三房定风波院里,有一姨娘郑氏,与何芸娘虽说都无所出,但比起丈夫的敬重和疼爱,郑姨娘也是处处不如何芸娘。但饶是如此,面对直爽旷达的何氏,郑姨娘也从来没起过歹心,她晓得自己样样比不过,有何氏在场时,郑姨娘从不想出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