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睨了一眼孟氏,想这妇人持家以来,丝毫不知开源节流,一向是骄奢淫逸惯了,江宁不知多少人对魏家的大太太有微辞,因她不算太出格,老太君自己也身子骨不健朗,从前不大爱管她的闲事。但她是魏赦的姨母,也是他的继母,老太君就见不得她日里夜里在魏新亭的跟前吹枕头风,破坏他们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金珠把老太君的龙头杖递了过去。
一声“咚”的响声,满座除了阁楼倒悬的璎珞纹竹簟子外的潺潺流水作响声,已不剩什么声音了,二房三房的人屏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一直作壁上观,鸦雀无言。
老太君叱道:“回话!”
魏新亭沉默地绞着眉头,一时只好又道:“儿无此意,母亲勿要多心。”
老太君道:“赦儿身染怪疾,还不是教你们逼得!淮阳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人在那住着面壁,没病也都闷出病了,这一住就是六年!就算是他当年一时糊涂,我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为他分辨什么,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看在他死去的娘的份上,也不该绝情到了这个地步!”
魏新亭的嘴角抽了一抽,却不敢立时反驳。
那逆子在淮阳面的是个什么壁?光魏新亭打听来的,他溜门撬锁出去,在外头鬼混,在古玩行砸了人的金字招牌,单是为他抆屁股都费了魏家的一大笔钱,隔日又教人捉去了贼窝,险些教人活剐了,魏新亭命人带兵要将他解救出来,反倒魏赦这孽障竟领着一路山匪,把他的人打得是七零八落,没讨得一丝便宜。关于他的精兵是折在自己儿子手上的事情还不能往上报,以免影响仕途,魏新亭只得吃哑巴自己忍下来。
这一路忍得,颇是辛苦。
后来魏赦在淮阳失了踪,未免再给他热脸贴冷屁股,魏新亭索性不再管了,任他自生自灭去,只要他不顶着江宁魏氏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他死了魏新亭也不必收尸。
如魏赦这样的混世魔王,说他在淮阳面壁闷出什么病来,魏新亭是绝不至于相信的。
因此他的额角也跟着跳了了一下。
老太君面露不满:“赦儿他患了热症,淮阳无人可医,若不是他还有我这个祖母可以为他做主,他是不是即便是死了,也不必再回魏家了?”
满座噤若寒蝉,魏新亭只得说道:“儿无此意。”
老太君道:“你无此意便是,那大院原本就是润梨生前住过的,当年你们夫妻初结为连理时也算是恩爱,怎么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反而像变成了你的仇人似的。润梨从前是最得我心意的,贤良淑懿持家有道……”
孟春锦听这话,感觉老太太这是明晃晃的打着自己的脸,焉能满意,一口气直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正无处发泄,扭头便发觉女儿那似醉了酒般的通红脸蛋儿,更是大恨!她右手便朝宜然的肉脸拧了过去,直拧得宜然撒娇呼痛,孟春锦叱责:“贪那几口,现如今糊涂了不是!早点儿回家歇了去,这不该你过问的事儿!”
宜然从母亲的魔掌底下挣脱出来,只好愤懑地娇哼了一声,瞥了眼母亲,就告退跑走了。
老太君攥着檀木龙头手杖的手力道紧了不少,乜斜了眼孟春锦,“孩儿无状,关起门来教训就够了,做甚么值得大庭广众的挫她的自尊。”
孟春锦伏低作态:“是,儿媳谢母亲教诲。”
老太君一双凤目依旧威严,环视四方,令筵席上人皆噤声垂首,恭聆教诲状。老太君又道:“赦儿的热症治好了,回头他的出路由老婆子我来安置。”
老太君没明说,但无人心中不有一杆秤。
武乡侯的爵位是从魏新亭、魏公桓和魏明则的父辈头上传下来的,下一任袭爵的应当就是长房长孙,要落到魏赦的头上。
老太君虽然因为大哥对长子的苛待而心里疼着魏赦,但这武乡侯的爵位,老太君是不会交给魏赦的,老太太自己手里也没有这个权利。而大哥他除了膝下这一子以外,唯独一个女儿了,如果这一次能够挑起父子间的旧隙,令其再生新怨,那么,这个侯爵位应就不会再归长房了,很有可能落到二房魏修吾的头上。
魏明则的嘴唇慢慢地朝旁掀了一下。
筵席散后,孟春锦扯着魏新亭回屋,关起门来,老夫妻也就不惧羞了,孟氏一手攥着魏新亭的对襟秋香色蒲纹长衫褂子,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往两侧翘了起来,“你瞧瞧你,当了知州,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魏新亭蹙眉,官场上惹了一身的冗事,有实权的官有哪里是轻易能做的?好容易归家,家中的妻子又是个不知事的,再加上今日老太太的敲打,魏新亭自感到身心俱疲,半点不肯应付孟氏,直板着一张脸把衣袖抽了回来:“你胡闹什么。”
“你还说我胡闹,那小贱种明儿个就回了,六年前的那桩事,他肯定记恨着咱们,那妓子是我们偷摸塞他房里的,他那么聪明一定事后一早就查了出来,搁以往他不回来也就罢了,如今回了,还不找我们秋后算账?”
那小贱种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孟春锦只要一想到,六年前老爷把他赶走那日,那一双阴鸷而血红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仿佛要将她骨肉生生啖下一口的眼,便不寒而栗,甚至睡梦间都不安枕。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日那小贱种回来寻仇,再加上皇上对魏家的怀疑,孟春锦简直无法想象。
魏新亭见妻子竟哆嗦了一下,立马也不悦地回道:“青花楼的贱妓是你弄回家中来的,我并未参与。”
魏新亭是个有傲气的人,纵然心里不满魏赦,也无法折损自己的高风亮节做下这等下三滥之事。
孟春锦咬唇,“你如今要撇清干系,老爷,这件事可是你默许了的,如果不是你想把他逐出家门,单凭我一个继母,哪里敢对魏家的长房长孙下手?你倒想撇清干系,好,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我被那小贱种弄死了你大可以再纳别人去!”
孟春锦气得不轻,撇下魏新亭不理,扯了朱红罗帷便往里去了,魏新亭在外听着,有细促的喘气儿的声音不断地传出帘幔。
他的这个妻子一向是最会撒娇的,温柔起来酥可入骨,若是平日里,他隔上一个多月才能归一次家,不知能在她那儿享受多少柔情蜜语,绵绵雨露。魏新亭听着她的略含着气恼的呼吸声,脑中一时清明,又想起那即将归家的逆子,登时又板起了脸,半点惬意情绻也无。
……
迎接魏赦的是老太太亲自派的人,排面算得上大,江宁魏氏的长公子回来了,无人不晓。
除了魏家的家仆府丁,连老太太娘家的一些人也过来了。老太太的一个嫡亲的侄孙,名唤高昶,与魏赦差不多大的年纪,两人是刎颈之交,听说魏赦归家,高昶宁拉着自家的人壮威风,也不能让好兄弟在他的渣爹面前又丢了面儿。
高昶小公子按剑而待,一脸写着神采飞扬,端看相貌,便是龙姿凤表昭昭如煦朗春风,一身云锦紫缎水禽纹圆领大袖衫子,外罩着玄色对襟直领披风,眼眸灿灿,一如明星,说不出的倜傥潇洒。
这位高昶小公子,众人皆知,是江宁出了名的美郎君。而更为人传道的是,他的好友,当初离了江宁拱手把那江左第一美男的称誉让给高昶的魏大公子,皮相容色也是一等一的绝佳。
魏赦如今归家,自己充的场面不用太大,那些当年魏赦离家去时还只有蒜苗高的女娃娃们如今长大了,也争相要一睹魏大公子的风采,若非高昶领着一个市舶司的闲职,以公谋私地把人全堵了下来,青枫浦月迷津今日要被数以千计的脚丫子们踏破了。
魏赦是走水路,从船上下来的。
硕大的乌篷,仅见一角。
在热闹的喧哗,争相一睹的推搡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只见那乌篷间缓缓探出一个头,一片逸洒的广袖长衫飘了出来,玉白底色,烟青云纹,腰佩素银兰芷玉带,墨发高竖加玳瑁冠,玉树风流,光采如名花倾国般照人。
这一时,岸上竟没了声音。
不过大约魏赦从前留的案底太过出名,因此端看他容貌的比仰慕他的多出数十倍。这些美貌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心里,还真没太把这么一个狎妓弄娼、斗鸡玩鸟的纨绔膏粱当成什么良人,看稀奇罢了。
高昶按剑迎了上去。
魏赦的双腿才落地,踩到水岸上的木板,人便虚晃了一下,一股子弱不胜衣感。
高昶吃了一惊,不知故友离去经年,果然身染怪疾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