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14)(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3281 字 4个月前

桓行简闻言,不怒反笑,点着头,将酒壶拿来继续为他斟酒“好,太初,你我有多少年不曾这般推心置腹过了”

酒碗缓缓推过去,清澈的酒液微晃,摇曳间,映着夏侯至漠然又宁静的神情,他没有动。

桓行简抚了抚眉头,轻笑“夏侯太初还是一身清傲不改,不过,有件事,你错了,你若做大将军不能成我这样的功业。我桓行简能做到的,你做不到。如果,你是觉得你不曾呆在这个位置上,事情便不得而知,或者,你名自年少起,便重于我,你大错特错。当年,刘融以宗室之尊,受托孤之任,胡作非为时你做了什么伐蜀之战,他不听劝,贸然发动战事结果深陷泥淖你除了向太傅来信问计,你又会什么高平陵后,太傅召你还京,我若是你,必不领命。再有王凌谋逆,你若真有计谋亦不失为利用的良机,所有机会,你都生生错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从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你就是做了大将军,我只要活着,早晚还能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

这声音低沉,末了的一句却带着宿命一般的冷,忽又铿锵几分。他注视着故友,不加掩饰的讥讽就挂在嘴角。

夏侯至的目光忽就冷如霜,字字清晰道“大概只因为,我还是个人,况且我一无太傅这样出尔反尔不顾道义的父亲,二无你桓行简杀妻的非人魄力。”

伤疤猛地被撕开,鲜血淋漓,夏侯至胸腔里挤满了巨大的悲伤,他端起酒,毫不犹豫悉数泼洒在桓行简面上。

酒液蜿蜒而下,桓行简冷峻的脸上没有了表情,良久,他眉峰上尚挂着欲坠不坠的酒珠“清商的事,我有歉意,但不后悔。没办法,你应该懂的我们桓家人从来都把命捏在自己手里。”

“你住口”夏侯至眼圈红的几欲滴血,“你不配提清商,你,”他胸口忽一阵痉挛般的痛,那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绝望而痛楚地望着眼前最亲密最痛恶最无可奈何的故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句深葬心里的疑团,愤怒不已,“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她死”

他们一起长大。

清商是个沉静聪慧的女孩子,她远比同龄人早熟,父亲病时,她可以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照顾陪伴从日升到月落,没有半句怨言。事实上,十几岁的少女看起来像绢做的假人,她好似无悲无喜,她好似什么都可以承受。唯独,桓家的长子来找哥哥时,她在窗前,偶尔惊鸿一瞥,心里才会真正欢喜起来。

那个时候,少年人春日踏青会带上她,她坐在车里,车外,是春风得意身骑白马的贵公子们。车帘半挑,桓行简一路上三番五次回首,冲她露出含蓄而温和的笑意,那是春天,他最终为她折了一枝洁白的杏花,刚递到手上,道旁春风不解风情地将花瓣吹得零落天涯。

敏感的少女佯作镇定,可放下帘子的刹那,她几乎哭了,不为别的,只为杏花是他送的呀。这可恶的春风,为何要将那少年人的情意吹散

新婚夜饮下的合卺酒,到许多年后,清商才知道这叫做饮鸩。

往事纷纷扬扬,夏侯至想起妹妹,心中被怨恨和悔意撕扯地变形,他克制自己,很少去仔细回想。人就是这样的,最剜心刺骨的事,不敢轻易碰触。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爱过清商夏侯至没有问出这句话。

不重要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个嗜杀成性的人”桓行简忽然动了气,他冷冷回道,“她是我枕边人,你跟李闰情可以琴瑟和谐恩爱两不疑,我跟清商,却同床异梦彼此提防。何止她你跟平叔一干人,难道不也是早早跟我桓行简划清了界限当年,先帝一道诏令,你我仕途戛然而止,董昭彼时都半截身要入土的人了,一道连着一道的折子往上弹劾,不把年轻人折腾死决不罢休你是不是忘了”

提及少年事,桓行简眉眼里不可遏制地流露出罕有的恨意,他没有忘,一日不曾忘,好似身体里种下了毒,日复一日,年复一日,他大好青春全都蛰居在深似海的桓家高墙里,在发霉,在腐烂,先帝对他们的打压和憎恶洛阳城里无人不知。

“若不是先帝壮年薨逝,你我恐怕终其一朝,都永无出头之日。我本以为,我是重臣之子又如何,你是宗室又如何可我还是错了,”桓行简冷笑,恨意愈发直白,“你是宗室,平叔是宗室,刘融是宗室,到底和我不一样。先帝薨后,我以为一切就结束了,青春已逝,但明日总是可期的,可因为太傅,尔等可青云直上,我若不是因为刘融想把势力插进关中,你的中护军,轮得到我来做谈玄论道,我要那些妙赏和深情,有何用”

青春对他,只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悔恨旅程,桓行简很久没提起过了,他痛恨这段岁月,他不怀念,年少轻狂,无知自负,什么老庄什么天地生死,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这些。金石丝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愿认了。

他的路,是一条杀伐之路,是一条帝王之路,永不回头。而浮华旧友们,时至今日,不过是用来祭奠那段荒唐岁月的。

夏侯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清晰刻骨的恨,那个时候,他们比谁更接近老庄,不乐寿,不哀夭,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在寒食散带来的迷醉空濛里,少年人们不知何为愁苦。

“所以呢,你是在怪我吗难道这一切你要怪到我头上”夏侯至声音苍白如死,他情绪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咬牙切齿的,似乎要把每一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

“董昭的折子,只弹劾了你吗平叔、公休、还有我,我们哪一个不是在家沉寂良久公休甚至被逐出了洛阳城你说太傅,太傅功高震主,你们姓桓哪朝那代,不提防这样的臣子桓行简,日后易地而处,你若面对太傅这样的臣子,你又当如何你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就要谋逆”夏侯至忽猛地揪住他衣领,一拽,将他拉到脸前,两人迫近,足够看清楚对方脸上每一寸的愤怒和暴烈,像是压制多年的毒液,这一刻,终将喷发。

“桓行简,只有你的青春被辜负”夏侯至脸涨的发紫,君子失态,不过,没关系了,此生他要尽情失态一次。

两人像一对被时间伤害透顶的兽,无从解脱,唯有狠狠攻击对方方可发泄心中怨毒,“你少给自己找借口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夏侯至光明磊落从未变过。不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十年木桥会断,河水会干,芙蓉花也许变作断肠草,可我十年前是什么人,十年后还是什么人,倒是你,天生反骨,阴毒无情,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妻儿,唯有清商,将她错付于你”

说到此,他终于热泪直流,脸上不见仇和恨,只余悲戚,无尽的悲戚。

桓行简衣领被他揪得变形,目光阴冷至极,抬起手,攥紧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阴毒无情我娶清商难道是为了日后杀死她的吗我父亲出仕时,难道就是为了日后当乱臣贼子的吗好一个十年芙蓉花变断肠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这样还是你觉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