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主公,莫忘归(二)(2 / 2)

他止步于一座已褪尽了风华颜色的红楼阁前,他踏过咯吱作响的菀桥,走到了对岸的响石路,便远远听到楼内传来一首嘎哑岑长的小曲,伴随着风声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宛如鬼泣哀诉。

“行行重啊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余万里各在天一涯”

凄长而幽幽的低哑唱腔在这寂静黑色的夜里绵绵不绝,细细密密,像切不断的线,远远近近,兜兜转转。

谈不上好听,因为她的声音已不年轻了,但也不难听,因为她的全部感情完全都倾注于曲中。

咔嚓

一道突兀的清脆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响石路上传来,楼阁内披头散发坐于阶前哼唱者一惊,她快速缩回脚环抱住,猛地抬起头来惊惶望着前面。

昏暗之中,有一盏朦胧悬挂于檐角的琉璃灯,一群群洁白的小飞蛾在光影中闪闪烁烁,斜铺的光线洒落,拉怖出一道高大身影的轮廓,他的身影子就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谁”

“谁你以为如今还会有谁来你这儿”一道嘲弄又冷淡的嗓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

那人拨开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灰白长发,露出了一张虽显苍老却不丑陋的面容,她长眉朝上,凤目琼鼻,如今虽然看上去面容槁枯,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样貌定是上佳的。

“你是谁”

她颦眉眯眼疑惑地爬了起来,但因一条腿被打瘸了,只能跛着走动,就在她刚想探头瞧清来人时,却因为对方迈前的一步而惊悸了一下,忙抱头害怕地又给退了回去。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姑母,你难道真的忘了我”孟尝君走近,月光照在了他的面目上,他周身此刻没有一丝风息,林荫菀桥旁只投影着捉摸不定的黑幕,他便像从黑幕中长出的鬼影,阴沉而危险。

那老妪的眼神一触及他的面目,先是呼吸一窒,紧接便尖叫地捂耳。

“你是谁我不误得你,你走,你快走”

她的激烈抗拒反应令孟尝君冷晒一声,便一步冲上阶,居高临下拽扯住她悟耳的手。

“姑母,你真的忘了我吗”

老妪被逼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紫幽深邃,像极了那一夜,一句“姑母”令如夫人如遭雷殛,被钉牢在当场。

“文、文儿”她声颤不成语。

孟尝君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孟尝君说完便放开了她,他道“我听说你已经谁都不记得了,便以为你是真的疯了,却原来不过还是装的啊。”

“文、文儿,带我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老妪哭着,一把抓住孟尝君手臂急急道。

孟尝君没有挣开她,而是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的手,用一种好笑的口气道“你真要让我带你走”

老妪忽地惊醒,眼眶睁得大大的,遍布细纹的眼角如龟裂的蜘蛛纹一般,她疾步退后,拖着那条跛掉的腿。

她摇头,灰白长发乱得打结,她咽声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你在怕什么”

孟尝君逼近她,看着她摔跌倒在楼阶前,狼狈而可怜。

“我、我”

“你怕什么”孟尝君再问了一句,见她都哭了,便蹲在她的面前,用一种近似温柔的劝慰语气道“你不用怕,我若要弑母一早便动手了,又岂会留你到现在”

老妪一呆,看向孟尝君的眼睛,顿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感受到她在他的掌中不止地发抖“姑母,你可曾后悔啊,后悔背弃阿父,选择入宫当了这个如夫人”

老妪双唇一抖,下意识反驳道“不”

而孟尝君根本不容她反驳,便又道“你可后悔,当初为了进宫,为了能在抹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我被祖父带入宫时,你将我关进了水牢之中锁了整整三日,打算将我活活饿死”

老妪抖得更厉害了“”

“你可后悔,我被人救了之后,你怕我会告诉先王真相,便又喂了我毒药,令我一入夜便神智不清举止癫狂,如此便无人信我之语,而时至如日,我仍没有摆脱毒药的影响。”

老妪泪目纵横,又惊又惧地唤了声“文儿”

孟尝君目光冷漠地注视着她“你可后悔,与先王一道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阿父,害死了那个即便被人背叛却仍旧护你、助你,令你在后宫中风光无限一时的那个男人”

“不”老妪捂面。

孟尝君笑得薄凉又嘲讽“姑母啊,我知你定不后悔,因为你方才唱了你不悔,你痴心不改,哪怕先王只是一直在利用你,只为害阿父,哪怕先王从不曾怜惜你,待阿父一死,便将你搁置冷宫中不闻不问,哪怕他已经死了,你仍旧对他恋恋不忘啊。”

他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不容她拒绝“你看看你,不过四十,已看起来如七老八十一般可悲,这十几年来,你就为了一个不爱你只是利用你的男人,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改姓换名入宫,欲杀亲儿,又害死了亲夫,最后连累母族一脉日渐衰败,死离无数,如今被弃于这不见天日的冷宫之中,你可曾有过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老妪忽然激动地挣扎了起来,她尖叫道“不我没有害死他,是他自愿的,我本便不心悦于他,是他强娶于我,我恨他,亦恨你你不是我儿子,我从来不曾生过你,所以你才该死”

孟尝君一直强撑冷静理智的神经在她那一句“我恨他,亦恨你”而彻底崩裂了,他瞳仁遍布红血丝,赤显狰狞,他一掌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啊啊地扬颈。

他看着她嘴巴张大,面色由白转青、由青再转紫,眼珠慢慢朝上翻白

“你没资格谈恨”

这时,一只纤薄修白的手按住了他,他耳边传来一声柔和如一道清风般的嗓音。

“主公,不可。”

他猛地一回头,便见“陈焕仙”在身后。

她扯过他使暴的手掌,而孟尝君这时亦倏地清醒了过来,他似烫手一般缩手,松开了如夫人,然后被“陈焕仙”一把拉了起来。

咳咳咳咳

如夫人无力地跌倒在阶石上,她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孟尝君听着她的咳嗽声,只觉浑身坠入冰窖,连指尖都透着凉意,他不敢看她,他看着陈白起“你”

陈白起打断他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孟尝君怔了一下,下意识颔首,可刚随她迈出一步,他又僵硬地停了下来。

孟尝君回头,看着老妪,目光像极了波袤难辨的风云,波涛汹涌,却又了去无痕“这是最后一次我来看你,从今以后你生,我与你永不相见,你死,我亦与你黄泉不见”

这句话的份量太重了,陈白起听了都觉难受。

他说完,反手牵过陈白起便急急地跨上菀桥,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很紧,不自觉地紧绷着,他没有意识到,而陈白起却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儿”

老妪爬起来,她状如疯癫,急急的想追,却因跛腿而再次摔扑在地。

“文儿文儿”

身后传来的切切、似悲痛似绝望的呼唤已经不能令孟尝君回头了,他的心早在这些年里已经练就得冷硬如铁了。

陈白起侧过眼,看着他冰冷如削的侧脸,其实方才她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一开始她也被“如夫人”原来是孟尝君生母一事给震惊了,再之后便大抵听清楚了这对母子之间的过往纠葛。

原来他的“怨气值”便是来自于亲母与先王还有他的亲生父亲之间的恩怨情仇。

难怪他一直想造反,只怕一是想为其父报仇,二亦是为了报复其母,排解心中恨怨。

直到已经完全听不见“如夫人”的声音之后,孟尝君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陈白起,然后垂眸盯着自己摊开的一双手。

近乎噩梦初醒般呓语后怕道“差一点只差一点”

陈白起见他神色不对劲,怕他那“疯病”又发作,便立即道“没有,虽说差一点,但她不是还活着吗”

孟尝君转过身,看到陈白起担忧地看着他,那双明澈如污垢夜空的眸子像一下便照亮了他心底的晦暗处。

他将她一扯,便紧紧地抱进了怀中“焕仙,方才若非你急时出现,我差一点便杀了她,如同当年她差一点便亦杀了我”

陈白起如今却是不敢刺激他的,只能任他抱着,仅当安慰“主公,你只是一时失控,并非真心”

“不我一直不敢再见她,便是担心会忍不住亲手杀了她。”孟尝君目光冰冷至极,他问道“何谓情为了情一字便可泯灭人性,杀夫弃子”

“这亦并非人人如此”陈白起想趁机给他灌输一些“真善美”的思想。

但孟尝君却不想听,他道“如此一个人,为何我阿父却至死亦深情不悔”

陈白起对这个也是半懵懂半理解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通俗来讲,便相当于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跳进这情爱的坑里萝卜便难再爬起来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