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看,她这“待遇”倒是颇佳,她本以为她会被送到什么脏乱马厩或者黑牢里锁着,不见天日。
她将“小蜘”与“小蚊”留在了孟尝君身边,可随意应变,倒也不怕他会发生什么意外。
庭院外看守严峻,而庭院内却疏枝斜影,花团锦簇,远处一池幽静池水氤氲起一层薄雾,她身旁一棵十年银杏树飘落着绿叶,正静思放空,忽闻一阵脆声短笛之音。
笛音悠扬,优美的韵律在耳边蔓延开来,尤其在这静谧昏暗时分,一切皆无明亮,唯它烟波宁绕,犹如溪水敲铃,洗尘净欲,婉转缥缈,入耳不由人心一静。
陈白起并不打扰,也没回头张望,她只阖目将此曲尽收于耳,慢慢品味意会尽后,方转过身去。
此时,她身后之人将玉笛离唇,缓缓抬目望来。
孤瘦而精致的面容,一双琉璃珠般冰澈的眸子,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模糊界限,杏叶拂过他繁美的章纹衣襟,清美身影于薄雾中,如玉树琼枝。
陈白起抿唇一笑,目光似遇熟人一般温切“姜宣,许久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可不是吗青骢金鞭少年的一身孤傲与青涩已一去不复返了。
姜宣听了她的话依旧面无表情,那两丸如浸泡于水中的玉珠子冷冷地盯着她。
陈白起又轻笑一声,道“我先前倒是奇怪,别的侍卫都被干净利落地斩杀了,却留下我一人被送至这华美楼栋内,不束不缚,看到你我却一下知道了。”
终于,姜宣出声了“陈焕仙,你如今讲这番话是想与我讲旧情吗”
姜宣声音冷冽,如泉水覆雪,冰凌凌地划过人的耳膜。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她目光移转至他手上,道“还不知你会吹笛”
姜宣迈步走近,他面目依旧冷寂,少年老成,他将手中松握的玉笛瞥了一眼,沉顿一下,便手腕一抬,随手便其掷进了池水中。
“扑通”一声,玉笛便没沉入了池水当中,瞬息便难觅其踪影。
“先前无聊,便想着学一艺以会好友,想来却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便是不需要了。”他嗤之一声。
陈白起对他的动作跟话语颇感无语。
她心道,倘若真不需要你又何须特意讲出来,专程跑至她面前一丝不苟地演奏完一曲,又将之抛弃,这般前后矛盾作态摆明了不就是在闹脾气
陈白起欲言又止道“姜宣”
“姜宣乃本公的名,岂是尔等白衣能唤的”姜宣淡漠喝止。
陈白起眉心一跳,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她拱手道“是焕仙逾越了,请公子宣恕罪。”
姜宣听完,不觉痛快便反胸闷,他颦起眉头,下颌收紧。
“你知我为何见你”
陈白起心中大抵能猜出,但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省得他真的恼羞成怒下不了台。
姜宣见此冷嘲一声“你也有不知之事陈焕仙,跟了孟尝君这厮,你的聪明才智都倒退了。”
陈白起无奈一笑,也不与他口头争辨。
而她这种纵容而宽和的态度却未能令姜宣心情好上一分,他反而觉得有一种更深的悲凉从心而涌上,快要漫过他的面目,令他感到痛苦窒息。
他逼视着她的双眼,步步靠近,似一团的火。
“陈焕仙,你之前选择那孟尝君不过是因为知我姜宣势微,帮不得你亦护不得你,你弃我而去,背地里与那孟尝君沆瀣一气,我虽无法谅解却也理解,如今我已为公子宣,掌京畿大权,齐国之内除了阿父,谁可攀比其肩你曾言我年少轻狂,不识人间险恶,却不知我早已尝便了世间各种苦难。”
“出生不久,便遭遇了生母离难,年少时无母族庇佑,于宫中便是举步难艰,最终生父别离,有亲人似无亲人,孤苦伶仃地被寄养在下臣家中,尔后方知阿父的一番疼爱之意,却又被连夜送至樾麓书院,那时我心情之复杂难受无话言喻。”
“便在我最彷徨最孤单之际,你出现了,我至小因环境之故便无亲近之人,我待你便是我能拿出的全部真诚,我亲师生近知己,但最终却被恩师遣返故里,被知己背叛嫌弃,你道我姜宣,难道生来便是泥塑木偶之人,不会心痛,不会感到难过吗”
他长长一段连番痛诉,讲得力竭气喘,眼眶泛红。
陈白起只觉耳膜震动,像风起竹涛,被他的声浪灌注了全部头脑,她张了张嘴。
“我”
“我只问你一遍,最后一遍”他抓紧她的肩头,黑夜中那一双墨色的眸子像极了浸入沥青沼泽的羚羊,声嘶力竭,泪目求救“陈焕仙,你可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陈白起愀然地静静看着他。
她知道,这真的是姜宣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姜宣,方才你所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陈白起忽然出声问道。
姜宣深吸一口气,他放开了她,撇地眼,掖袖狠拭掉眼角被逼出的湿润,哑声道“莫忘归。”
陈白起稍一回忆,便记起这首曲子的来历了。
她缓缓道来“这首曲子好似讲的是远在夏商时一位将军为国而出征在外数年,其妻日日等待,却因不知其境况便托人书帛一封,经过百般周折,千里迢迢,方将这封家书送至前线,而当家书好不容易被送到军营之时,那将军其实已百战将死,他被抬入营中医治时,已剩奄奄一息,得知家书时,他便让旁人替他将信帛拆开,然后费力看上一眼,只见上面只写了扭扭曲曲的三个大字莫、忘、归。”
“将军当场便泪流满面,但随即却又泪中带笑,他看着家书,留下一句吾魂定归国矣后,便阖然长逝。后来宫廷一乐师感怀其情,便将此事谱成曲流传下来,并为其取名为莫忘归。”
姜宣冷眼听她讲完,咬牙道“我与你讲的是正事”
陈白起看向他,道“我与你讲的亦是正事啊。”
她尝试着牵过他的手,见他没有抗拒,便拉着他走到池水旁“你可知人总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活这曲中的妻子是为了丈夫而活,她怕他忘了她,便家书一封提醒丈夫莫亡归,而丈夫则为是了国家而活,即便是死了,亦要魂归故土。只是这其中有人幸运有人则是遗憾,有人苦苦等候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有的人为国而战亡但有人却为国而取胜,最终荣归国土。但无论是谁,在没亲眼见到自己所期待的结果之时,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着。”
姜宣的手本是温热,但却在她掌中一寸一寸地冰凉。
“你是说,你亦要如此执迷不悟,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放弃”姜宣侧目,恶狠狠地瞪着她。
陈白起没有正面回答,她道“你知道那乐师为何最初谱的是一曲凄婉的儿女之情,但最终流传于世的莫归亡却变成了宫廷激将曲吗”
姜宣转开眼,负气地盯着池水。
“因为在乱世,在连基本生存都变成一种艰难之事的时期,比起儿女之间的这种小情小爱,人与国家之间的大爱却更为令人荡气回肠,产生共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白骨掩蓬蒿,他们如此这般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宣听到她最后一句反问,如同触电一般浑身一震。
“其实早在我踏出那一步之时,我便不再是一个人了啊,姜宣”陈白起垂眸“我已经辜负不起那些站在我前面的人与护着我身后之人了。”
姜宣猛地挣开她的手,并一怒之下将她推入了池水之中。
所幸池水不深,方及陈白起的腰际,她虽一身湿透狼狈,却撑岸缓缓站了起来。
“陈焕仙我姜宣真是瞎了眼才认你是我唯一的好友好,你讲得好,简直太好了你问心无愧,你谁都不敢辜负,便只好牺牲我一人来成全你的忠贞,你的信仰”
他愤然转身,便疾步离去。
而陈白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年走得急切,从步履与背影皆能看出他的悲愤与哀恨之情。
她并没有从池中起来,而是弯下腰在池底摸索了起来,许久,方从淤泥底中摸出一支玉笛。
她垂睫盯着这支玉笛许久,借着稀薄的月光,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面上雕刻的“仙”字。
“每个人的境遇如果都能够自行选择,我想我本愿是保全你,而非牺牲你的”
姜宣一路疾奔至寝殿,便斥退了所有侍卫,大醉了一场,姜斐收到消息急忙赶过来时,便被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姜宣抱着腰哭诉。
“哥,为什么我不是她的不辜负,而是她的牺牲,她何以如此狠心待我”
姜斐听了姜宣的话,本不解其意,后来遣心腹一打听方知前后缘由,不由得心中一酸,同时亦明白那个叫“陈焕仙”的同窗再次伤了他。
“那阿兄便杀了她”姜斐一向斯文儒雅的面上露出冷意。
“不要”姜宣却急声阻道“不要杀她为何要杀她只要、只要杀了孟尝君,杀了那该死的田文,她便会知道,我方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姜斐低头,怒其不急道“你对她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姜宣忽然怔愣了一下,他似呓语般道“我方才也对她讲过这句话我讲她为何要执迷不悟却原来我与她是一般的,她越不放手,我便亦不会放手,我与她竟是如此相似,不亲眼看到结局便是死亦不会瞑目的啊”
姜斐见他断断续续讲完一番醉话,便闭上了眼睛,他长叹了一声。
“宣弟,你放心,你想要陈焕仙,想要孟尝君的命,阿兄定会倾尽全力,替你达成心愿的”
吱吱吱窗外风声不停,传来树叶跟房檐的摩擦之音。
陈白起于睡梦之中蓦地睁开了眼睛。
她侧过眼,透过窗棂缝隙射进的月光,看到了她枕边的“小蜘”。
“你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取过一旁的外衣罩在肩头,心觉有异,便开启了与“小蚊”的视野共享。
嗡嗡嗡嗡小蚊就像一个移动的摄像仪转动着影像。
她见孟尝君深夜独自一人出了门,门外无人把守,而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像一座无人凋零的废墟一般,灰败破旧,腐蚀的绿藤爬满了荒凉的墙体,颓垣废井。
看这情况着实不对,孟尝君到底要去哪里
陈白起迅速穿好衣物,随手将“小蜘”放在肩头,一挥手,便化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雾匿遁而去。,,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